我送柔丽出城。
前途未卜,此次一别,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相见。我心中感慨,正准备说两句送行的话,就听那边柔丽问我:“哎,萧遥,中原王是不是看上你了?你们中原男人的口味怎么这么奇特啊。”
“滚!”
“你该不会不知道吧?我可觉出来了,”柔丽却不罢休,“从来没有男人放着我在面前不瞧,眼睛不住地往你身上瞄的。”
我白了她一眼:“我早知道了。他跟我说过,而且不止一遍。”
“哟,可以呀萧遥,这种男人也能拿下,”柔丽兴奋地过来用胳膊肘戳我,“那你呢?你看得上他吗?”
我认真地想了想,撇嘴:“不知道。我有个喜欢了很久的人,但是他伤了我的心。从此之后,想到情这件事,我就觉得难过又害怕,谁也不想喜欢了,”我第一次这么跟人说如此矫情的女儿心事,说完了就觉得羞耻,赶紧咳了咳,粗声道,“老子一个人也挺好!”
柔丽难得没嘲笑我,摆摆手说:“那就是不喜欢!喜欢一个人哪那么多犹犹豫豫。”
“不是的!”她这么一说,我又急着否认,“我对他好像也……有时候脸红心跳的,而且……哎呀,总之很复杂。”
“你是不是男的当习惯了,不知道我们女人就是这样,看到像桓王这类英俊的男子汉,谁不脸红心跳?这离喜欢还差得远呢。”
“是吗?”我心里一半被劝服了,一半却还叫嚣着“不是的!”
“是啊,但有这种情况,说明有发展的苗头,”柔丽挑了挑眉,“我看他很不错,不如你今夜先将他办了,再看喜欢不喜欢。”
我报之以一个大大的白眼,不想再理她。我们就此无话,各自埋头想着心事。
过了一会儿,到了要分别的地方。柔丽停下马,转过头不看我,脸上的表情一点点消失了。
“萧遥,你留他一命,我割你一城。”
“好。”
柔丽望着远方慢慢地眯起了眼睛。她没有道别,只一扬马鞭,向前疾驰而去。
“保重。”我在她身后轻轻地说。
看着柔丽一行人走远,我自己一个人怅然若失地回到了慕恒的府邸。我的屋子早已备好,有几个公公将我引过去。屋子里点的是慕恒用的香,淡淡的,有些冷清的味道。我先前还打足着精神,这时候进了房中,仿佛重压忽然卸下,整个人无比疲惫,走到床前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我叫所有人退下,他们要准备热水供我沐浴,我也拒绝。门关上那一刻,我一头扎在床上,立马就进入了梦乡。
这一觉睡得很香甜,醒来的时候已然入夜。我奔波了一天,还没来得及吃一口饭,这时候是被活活饿醒的。
我借着月光点上灯,想找个守夜的下人问问膳房在哪儿,推开门却看见慕恒在院子里独坐。
我吓了一跳,差点将门又合上。可慕恒已经瞧见了这边的动静,朝我勾了勾手。我只好朝他走去。
这院子里有棵梅树。此刻应是刚刚盛开的光景,一簇簇殷红色的花栖在枝头,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香气。树下不远处置了方石桌和几个石凳,桌旁环绕着几个烧着无烟香炭的小炉子,慕恒就坐在此间。现下轻风摇撼大树,斑驳的月影洒在他身上。
慕恒身披一袭白色的斗篷,斗篷下穿了身稍显松垮的浅金色衣衫。此刻他一只手肘放在石桌上,将头支着,手臂从宽大的衣袖中略略脱出一截。他的头发不再用金玉冠簪起,一半松松地在头顶结了个散髻,剩下的垂着,漆黑地簇拥着如玉的面孔,偶尔随风一扬一扬。月色皎然,他的眸光也皎然。
我朝他走着,心内翻涌着说不上来的一段情绪。只觉得这夜美则美矣,实令人心悸。
“坐吧。”慕恒对我说。
我便坐下了:“皇上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提防地瞄了几眼他的衣袖,确定他没有糖要掏出来。
“看你房中点了灯,就遣逢星去传膳了。”
“哦……”我笑了,“你该不会是在这儿等我醒来吧?”这大冷天的,他也真坐得住。
他摇摇头:“我也住这里。”我这才发现我住的是这院中的偏房,正殿应是他的寝室了。我如今也算是他的御前侍卫,应当和他住在一起。
我一时无语,想起下午时候逢星那话,又感到为难,就怕他再逼问我一次。
我有心劝他再等等,但是这话又不知从何说起,不由想,慕恒看着不像是这么急躁的人,怎么如今一次接一次的表明心迹,非要我做决定。莫非真的是因为我过于迷人,不在他身边时还好,一来了,他就要难以把持?
我咳了咳:“那皇上是在此赏月?”
慕恒被我问住,过了一会儿才承认:“我确实是在等你。”
这句说完,我们俩再次地没话了,面面相觑着。
我不由引颈往门口望,心想逢星怎么还不来。自从慕恒看上我之后,我每次和他独处都无比尴尬,要是有点饭食还好,我埋头开吃,也不必时不时地和他对视,弄得我心尖儿颤动,手指发凉。
“方才逢星告诉我,你无意同我结亲。”良久,慕恒坐正,声音低了下来。
“嗯……天下未定,儿女私情还是先放在一边。”我搪塞道。
“你真的不喜欢我?”他不吃我的这一套,直接点明了。
不知为什么,在慕恒面前,我失去了跟柔丽叫“不是的!”的那劲头,只期期艾艾道:“这我、我也很难说。”
“既是如此,”他苦笑了一下,“我也不会强迫你。先前我说的,你只当没有听过吧。”说罢,他作势要走,我却好像心里一空,鬼迷心窍地开了口:“你也没、没说什么呀……”
回想起来,第一次他表明心迹是醉了酒,谁知道是不是胡言乱语,后来写信吧,也从没明说,接着模模糊糊地说要我“考虑”,再到求亲,还是逢星开的口。我们真正走近才不过一年时间,他真的喜欢我吗?说不定也就是图个新鲜,到时候回京了,新鲜的还多着呢。
慕恒没料到我会这么说,重又坐正了,一本正经地说:“你想听吗?”
我看他这样子,立马有点后悔。我的心从刚才起就一直提着,连带着腹内所有脏器都被拎起,空空的胃被坠得紧缩。他再刺激我,我接下来那饭可怎么吃?
“你不想说的话其实不必……”我没底气地答他。
“我……不善言辞,”慕恒微微叹了口气,“所以许多话都不想说出,怕说得很糟糕。但我想自己应当对你坦诚,让你心里有个底。把这些藏了很久的事说出来,我自己也释然一些。”
看来是逃不过了。我含糊地应了一声,捂住肚子,做好准备。
那边却不说话了,只如临大敌般皱着眉头盯着前方,两只手攥在一起。我看他这模样,愈发觉得他要说出什么惊世之语。他时不时欲言又止,每次他嘴巴一张,我的心就提一下,最后窝在嗓子眼里,生了翅膀似地乱扑腾。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转向我,开了口:“萧遥,我爱慕你。”
其实这事我早知道了,他要说的话我心里也差不多有数。可是真听见这句,我还是呼吸一停,紧接着全身的血都往头上涌。外界的声音突然模糊了,耳朵里只听见自己的心脏砰砰地跳。
“我爱慕你,想要你,”慕恒局促地说,“太奇怪了,我喜欢秋红的时候,想要她如同想要一件珍宝。可是你……你仿佛将我驯成了一只什么小畜生。我想要你,是男人对女人的想要,却也像一只小兽担惊受怕地想要主人的垂青,它不惜将最软弱的地方袒露,只为取悦你,好让你也想要它,那样的想要。”
“萧遥,我是你的了。我很好,你要我,好么?”
我的天……这还是那个“萧遥,我警告你,不要再做蠢事”的慕恒吗?
他的眼里似乎蓄满了星光,颜色冰冷,但又是炽热的,绝望的,让人从里到外开始融化。我脸上一波一波地发着烫,手指又冰冰凉,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就抬臂用双手捂住脸颊,做了个非常愚蠢的姿态。
见状,他紧锁的眉头展开了,唇角微微扬了起来。
慕恒笑起来真好看啊。可惜从来不笑。
我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也忍不住笑了。
两人相对傻笑完一回,先前尴尬的气氛已经完全消释。我突然有点害羞,就将捂着脸颊的手移了移,覆盖住眼睛。
“慕恒,以后可能行,现在我脑子乱哄哄的,什么也不知道。”我口齿不清地嗫嚅着。
“哦?”
“我好像是有点喜欢你,但我不能确定。我要想一想的。这是个重大的决定,又没有人给我参谋,只好我自己想。我这些日子很倒霉,倒霉到自己都怕了,我现在就觉得,什么东西都能不变就不变,一变了,就要坏事。不知道你懂不懂,我自己也不懂。”
“我明白。”
“真的吗?”我移开手指,把眼睛露出来看他。
“真的。你不想变就不变,我可以等。”他将我的手从脸上拿下来,握在手里。他的手也冰凉。
我们俩就这么傻傻地对视着,我的心肝脾肺胃缓缓地放了下来,变得服服帖帖。夜风带着花香吹过来,感觉很好,很舒服。
这时,逢星带着送膳的小厮来了。那人手中端着的是一个点着火的温炉,上置牛肉蔬菜汤。我见了人,做贼心虚似地把手从慕恒手中抽了出来。慕恒却意犹未尽一般,手向前伸着留了一留。
我没理他,别别扭扭地转向饭食。他不吃,只用手支着头瞧我。我埋头吃东西,不敢看他,只觉得心里雀跃着,很是兴奋,特别想找人痛痛快快地打上一架。
我吃完了之后抬头,他还那样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撞上他的目光,我的心里软得一塌糊涂——这个慕恒不再是冷的硬的。他变得很柔软,像我第一次见他时那样,是个也有常人的情感,会因母亲的离去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孩子。
想到他这一面只留给我,我就感觉更加奇妙。
我笑了:“天色已晚,你该去休息了。”
“不晚。”
“是啊,”逢星很有眼色地帮腔,“这才不到三更,月色正好,不可荒废啊。”这厮在一旁憋笑憋了很久,我早都看出来了。
慕恒想要和我多待一会儿,我却一半想走一半想留。今夜我是头一遭变成个跟男人花前月下的小娘们儿,对于这个我很不擅长,虽然感觉不差,但还是难免别扭。到了这时,我觉得今天可以差不多得了,以后再慢慢来吧。
“那你们赏月吧,我可要休息了,”我站起身来,拱手道,“微臣告退。”说罢,也不管他们的反应,便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不知是因为吃得太多,还是下午睡过了的缘故,我在床上辗转反侧,死活睡不着觉。脑子里全是慕恒说的那一番话,想着想着,仿佛看见他长出两只尖尖耳朵和毛茸茸的尾巴,板着脸把肚皮袒给我抚摸。这个画面太刺激了,我实在是承受不了,跳起来就开始练剑。
我在房间里上蹿下跳,练了一两个时辰,方才平息心绪,满头大汗地安然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