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皇位的继承中,遗诏并不是什么决定性的事。一般先皇病到深处,又已经定好了太子,哪有闲心写遗诏?都是驾崩后顾命大臣口述,秉笔大太监手拟的。内容也无非是着太子即位,某某大臣辅政云云。可是这次不一样。
先皇是有遗诏的,并且是亲笔拟成。这份遗诏在几年前已经写好,先皇开始生病之时,又当众说修改了一次。但,他到底改了什么,恐怕这个世上,除了我爹无人知晓。
如今,太子迟迟拿不出遗诏,朝中的声音大致分为两派:一派说,第一封遗诏的内容必然是要太子登基,既然改了,那改后是什么,便显而易见;另一派则说,事关国本,若先皇要废太子,定然有所准备,总不会在遗诏里才下令,此次修改,定是削藩,防止某些宠王借机兴风作浪。
总之,朝中渐渐分为太子党与桓王党两派。
争国本这种事,往往从皇子年幼时就开始,积年累月,朝中争斗不休,不死几个文官不能定论,如今先皇已逝,新君即将登基,这些人突然开始争论正统问题,我也是大开眼界。
这背后没有人推波助澜,打死我都不信。
太子这几日在为燕王叛党的事收尾,又忙着同以太师为首的文官们共商国是,自我回宫,还没抽出时间与我单独相见。我看着他奔忙的样子,总是恍惚,想他这样的人,被最亲近的人背叛,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而一想到慕恒,心中又有更多异样的感受了。
“大人,”思绪被一个声音打断,“集议时辰快到了。”
我方才收起心思,向正殿走去。
进门的时候,太子已在等着。其它大人尚未到,独他一个,坐在桌前翻阅着什么。不知是不是错觉,他比之前,又憔悴了不少。
秋渐见了我,要通报,被我抬手挡住。我静静走到他跟前,挥退了侍茶的小宫女,亲自将他茶杯斟满。
却见他脸上原本严肃的神色忽地融了去,唇角攀上一丝笑意。
“来了。”他头也不抬,开口说道。
我微愕,还未来得及答话,便见他缓缓合上手上东西,补了句:“遥儿。”
我一愣,就要行礼,却被他抓住手臂拦下了:“这里没有外人。”
“太子爷。”我看着他,轻声答道。
他抬头,蓦然恍了恍神似地,手也忘了松开,道:“许久未见你摘下面具的模样,遥儿真长成个大姑娘了。”
不知怎的,我经他这么一讲,猛然想到自己没有面具,脸竟一下子发起烫来。
“嗯……”我有些无措地转开眼。太子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捉着我手臂,被烫到般收回了手,随即掩饰什么般轻咳了几声。
“属下自作主张,公布身份,太子爷不会怪我吧?”我有些窘,连忙找话说。
余光瞥见,太子的脸上也有一丝不自然的神情。
“怎会?”他笑了笑,“即便你不做,我也会要你这么做的。也好,早公之于众,早让他们有个准备。”
“嗯?什么准备?”我有些不解。
“臣,见过太子殿下。”没等他回答,门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了这么一声。
我回身,看清来人,拱手道:“王太师。”
“铁面大人。”王太师点头回礼。
“两位大人坐。”太子站起,朝太师行了礼,而后对我们道。
我不好再追问,只能退两步,在往常的位置坐下来。此时,其他的大臣也陆陆续续地到了。我们坐定,太子首先开了腔:“各位有何事要奏?”
我刚想说秦信出去调查到的事,却听王太师那边率先开了口:“臣以为,殿下还是屈尊去见一趟桓王为好。如今许多事都已八九不离十,还是早下手,掐了祸根为上。”
众人连声附和。
我皱了皱眉。一直以来,我都不太喜欢这个王太师。此人野心极重,在朝中明争暗斗,拉帮结党,几乎只手遮天,能与之抗衡的,唯柳国相而已。这两人争权,朝中也被他们搞得乌烟瘴气。不过我和父亲几乎不趟浑水,我们手上有兵权,又深得皇上与太子信任,他们也拿我们没办法。
只是方才他这么一句废话,这些人也这般追捧,我不由感到恶心。
太子没接话,看向我。
“臣以为,当下的关键,是拿出遗诏来……”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被王太师打断:“铁面大人初回京,殿下恐怕还没告诉你,那遗诏,是被桓王拿去了。如今我们秘而不宣,是怕承认此事后,桓王会拿出假遗诏来,反多生事端。”
遗诏在慕恒那儿?我张了张眼,忽而想起渡河那夜,慕恒塞给我的盒子。他说要我拿那个助太子登基,里面想必就是遗诏。可惜当时情况紧急未来得及细看,但既然能助太子登基,那上面显然写着传位给太子。这么一来……他如今躲在王府里不出来,却是真有谋反之心了。
可当时生死关头,他能那样念着助大哥登基,怎么一回京城,就变了脸呢?说来,皇子之间的尔虞我诈我看得太多,也深信权位之前无兄弟的道理,可想到这样做的是慕恒,我却总觉得无法相信。
我愣神间,太子道:“这一趟桓王府是要去的,只是去之前,需先着人探探那边口风才是。”
“可惜如今桓王借养伤为名闭门不见客,明着来恐怕不行。”王太师道。
“既然是探口风,必然要以东宫的名义过去,不然如何知道他到时候对太子爷会是如何态度?王太师你不会连这个道理也不懂吧?”方才他打断我讲话,我已经不舒服了,趁这时候便直接驳回去。
我离朝已久,这死老头大约许久没被人这么顶撞过,一下子变了脸色:“萧大人说得简单,可一旦我们派出的人被拒之门外,太子殿下接下来如何好上门?老夫在朝这么多年,虽资质愚钝,却也用不着一个女子教我做事。”
气氛一下子微妙地冷了下来。
他从前就不喜我们父女,在我恢复女儿身这些日子,他明里暗里早都不知对我投了多少白眼,在朝中也不知说了我多少坏话。不能像父亲一样压住他,我之后在官场的日子恐怕难混了。
我目光一凛,冷笑了声,站起就解了身上符印。
“既然王太师以为女子不成事,那萧遥手上这块九门提督官印,不如让给太师,如何?”
我将那印朝他递过去。
在场的人皆愕然。太子却早知我会这么做似的,不说话,只端起了茶。
“这……”王太师脸色有些难看了,“铁面,大庭广众,你这是撒的什么泼?”
我将脸上的神色渐渐敛了去,直直盯着他:“王太师,我萧遥乃是一介武将,粗人而已,不懂人情世故,也不知道前辈后辈之分,今日殿前‘撒泼’,让大人见笑了。但我们武将,不喜欢耍嘴皮子,只知道兵将听谁的,谁手里才有权,”我将符印收回来,冷声道,“而这权,可不是谁都能拿得住的。禁卫军中只讲一个道理,兵将同心,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一个人无所谓,可瞧不起我,便是瞧不起我手下的兵,王大人说话之前,不如多思量思量。”
我看着他铁青的脸色,语气丝毫不放缓,环视着众人道:“再者,女子又如何?我在凤宵以一己之力拦下燕王几万大军,本官在外为太子爷的江山流血的时候,你们这群书生,在做什么?”
王太师黑着脸不说话。在座的各位大臣也都寂静无声。太子这才开了口:“萧大人,你与白大人这些年为朝廷的功劳大家都看得清楚,王太师也只是一时失言,何必如此动怒?”
王太师听了这话,只得起身认错:“臣失态,望太子殿下恕罪。”
我这才拱了拱手道:“臣知错,”顿了顿,又道,“属下愿亲自去桓王府一探,将功赎罪,望殿下恩准。”
“也好,”太子点点头,“你一路护他上京,他没有将你拒之门外之理。有劳萧大人。”
我点点头,斜睨了脸色很不好看的王太师一眼,这才落座。
场面有些尴尬,众人皆寂静,太子道:“若无它事要奏,便散了吧。”
此时,被我们唬得不敢说话的礼部尚书终于颤巍巍地举起了手,弱弱地说:“臣,臣有事要奏。”
“何事?”
“殿下一直拖着纳妃之事,如今登基在即,事关国本,不能再等了。”
我捏紧拳头,一个眼刀飞了过去才想起脸上没有面具。回眼却见太子似乎看见了我神情,唇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来。
我士气瞬间大减。
“殿下,天色已晚,事不宜迟,不如萧遥现在就去桓王府探访。”我站了起来,有点生硬地说道。
“去吧,”太子点头,道,“万事小心。”
“是。”我拜过他,道了声“各位大人失陪”,便气冲冲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