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我心乱如麻,无法入眠。不知是不是慕恒的女儿红的作用,我一闭眼,脑子里就不停闪过乱糟糟的画面。慕恒和太子的两张脸不停轮换出现,花灯似地,耀得人头痛。
睡不着,索性踏着月色去林肃交待过的那地方。林肃去了,留下家人要我照顾,我却从未得空亲自来看看。
听派去送银子的手下说,他留下了两个老人家,还有刚弱冠的一个弟弟。这家人也是忠烈之户,听见他的死讯未曾哭天抢地,老父亲知道事情来龙去脉之后,还忍着泪说,好男儿当为国捐躯,如今一去,门楣生辉。
我真的非常羡慕这些人的觉悟。我只想,如果国家动乱能换回我爹的性命,我愿意颠倒天下。
到了人家门口,才想到,已是深夜,怎好进去打扰。
便席地坐下了。恍恍惚想起,那林肃喜欢的姑娘,前几日成亲了。成亲那天满街满巷的花灯,正是林肃总说要带她去看,却从未去成的那场景。
我坐了一阵子,在后半夜回了东宫。这下由于疲惫,很快便睡着了。一觉到天亮,秦信来敲门,说公主到京城了,太子要去接,叫我跟着去。
我怏怏整理好,出了门。到了正殿时,太子方才洗漱整理完毕,正要出门。
我见了他,心少不得刺痛一下,面上却不显露,垂着眼走过去,唤了声“太子爷”。
“你来了,”太子同我往出走,边道,“昨日……不顺利?”
“啊?”我这才抬头,正撞上他的眼,忙又躲开了,道,“顺利。其实小王爷并未谋反之意,只是回来路上伤了身子,这几日又复发,出不得门,所以晚了些。遗诏确在他处,王爷说今日便送来。”
说不上来为什么,便为慕恒扯了谎。话出去才有些后悔,怕被太子一眼识破,又想我一贯忠心,从未向他说过半句谎话,便有些愧疚。
“哦?”太子回头瞧了我一眼,半晌才道,“如此,便是我做哥哥的多疑了。这一路回京路上,他真伤得如此重?”
“殿下莫要忧心,”我心中忐忑,只是面上毫不显露,“小王爷从前总是凯旋,突然伤成这样回来,心里难免觉得没面子。这些日子闭门拒客,大约也是这个道理。既说今日送遗诏来,以往误会一笔勾销便是。”
“如此,我便放心了。”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太子又问:“怎么,有心事?”
不问还好,他这一问,正如火上浇油,将我心中盘桓的思绪一下点燃:这些年,原来不过是我一人痴抓着君臣之情乱猜罢了,其实他又何尝对我动心半分?如今自然不会明白我的心事。从前竟还妄想他这些年拖着不娶妻,其中或许有一点我的原因,如今看来,不过是一直没个高贵的公主配他。
“没有,只是昨夜在桓王府喝了些酒,兴许,还未醒吧。”
太子叹口气,语气柔下来:“不该由着你去的。你还带着伤,听太医说……”他一顿,手搭上我的肩,“总之,保重身体才是。”
若放在之前,这举动足我一天欢喜。如今却惹人难过。
我咬了咬牙,说:“殿下,我的身子不要紧,只是我如今也在朝中有一席之地,放下正事不做,给个蛮子小丫头当护卫,属下心里不痛快。”
“我明白。”
“殿下真明白吗?”话赶着话,竟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我与太子皆是一愣。随即我低眼,拱手道:“属下失言了。”
太子点点头,没再说话。大约想起流言,亦觉得我恃宠而骄罢。
我愈发烦闷。
并肩走到东宫门外,随从官员已然候着。我们同众人打过招呼,上了马,两人都是静静的。太子的马行在前头,我紧随其后,过了一会儿,他回头道:“遥儿,你是否怨我,没能留住白大人的命?”
“这是我爹自己的造化,就是想留,怕也是留不住。殿下何出此言?”
“总觉得你此行回来,像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他朝我一笑,又宽慰般道,“许是因为卸了面具的缘故吧。”
“从前有父亲撑腰,用不着瞻前顾后,直可作威作福,如今肩上担子重了,才发觉路难走,”我半玩笑半认真道,“不免束手束脚,不如从前自在了。”
其他人离得远了,他便低声向我道:“不必担心,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
我道了谢,心里却泛着酸,笑道:“既是如此,属下这些日子伺候未来皇妃,若有不周之处,还请殿下多包涵了。”
说罢,便调转马头,朝属下们训话去了。
双方相见,少不了各种礼节做足。那公主年纪不大,模样的确如秦信所说,十分艳丽。她一双暗绿色的眼睛,皮肤白皙,秀鼻高挺,脸上半点脂粉也无,一顾一盼天真无比。大约第一次来外邦,所以新奇些,使臣们说些套话的时候,她就四处张望,也不主动说话,只是不时应付几句。
西戎国没有什么规矩,她显得对我朝的繁文缛节十分不耐烦,答话有一句没一句的,哪怕是太子问话,她也态度懒散。
过了一会儿,场面话说得差不多了,该散的人渐次退下,只有公主和太子的近侍留着。这小公主四下打量了一番,问太子:“中原王,铁面呢?”
颇有种我是本朝珍奇异兽的意思。
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太子则转头对我道:“萧大人,来见过柔丽公主。”
我答是,上前几步拱了拱手:“铁面萧遥拜见公主。”
柔丽没说话,显得有些吃惊:“这不是个女的吗?”
“是,”太子点了点头,“从前的铁面便是这位萧遥大人女扮男装,如今她恢复了女儿身。”
“胡说!”小公主柳眉一皱,不顾身边人的阻拦站了起来,“中原王,我早就听说你们这里男女之间诸多忌讳,宫里的小老婆不能见男人,只能和些没命根子的阉人作伴,可是我还没嫁给你,我就要铁面当我的侍卫,不要弄个什么女人来哄我。”
听到这么直接的一句,在旁的秦信差点笑出声。其他的人也明显憋得很难过。
“公主说笑了,”太子毕竟是见过大场面的人,面不改色地说,“萧大人便是铁面,此事整个京城的人都晓得,公主若是不信……”
却被直接打断:“你们中原人惯会耍把戏,但我可没那么好糊弄。本公主听过这铁面的无数传说,谁都知道铁面是天下一等一的英雄,以一敌千的真汉子,这个女人是谁我不管,说好了铁面当侍卫,就要铁面当侍卫,否则,我现在就走了。”说着,真的站起就要走。
她的两个近侍连忙上前阻拦,三人叽里呱啦地开始讲胡语。
虽然我向来知道京中女子暗恋我的比暗恋太子的都多,但没想到,隔着山河万重,竟还有这么一位……我在旁默默无语,只心虚地觑了一眼太子,心想,前有慕恒的秋红,后有太子的柔丽,人说有女人是克夫命,那我是什么命,情敌命吗?
这边公主撒泼打滚地要走,太子估计也是焦头烂额,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站起道:“好,公主稍安勿躁,我要铁面来就是。”
我一愣,却很快明白过来,转头叫了句“太子爷……”。
太子朝我摆了摆手,道:“萧大人,且带我去见铁面。”
我只得拱手答是,随他走出了正殿。
“太子爷是想让属下为她再扮回男装。”一出门,我便开口说道。
“这西戎国之人向来不讲道理,”太子点点头,“此次柔丽公主只是来小住一月,你只在她面前男装就是。这些日子,便委屈你了。”
我皱眉,嘴张了几次才说得出话来。
“遵命。”
说了这句,心中却不平,不由得又开口:“太子殿下,属下有句不中听的话,这公主如今只待一月,日后却是要长久留在宫中,若是从开始便这般纵容,往后恐怕是难以驾驭。”
“遥儿,”太子突然停下来,道,“你从前从不这般违抗我的命令,如今是怎么了?”
我愣住了,如他这般温和的性子,几乎从不这样同我说话。
“微臣……知错。”我低下眼,捏紧手指,再不多言。
万万没想到,刚卸下的男装,才不到几天,又得穿上。
太师来找了太子,他扔下我去同他们议事,我则一个人在屋子里边生闷气边换衣裳。过了一会儿,秦信过来了,在外头敲门:“头儿,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我没好气地回答。
“哦,没事就好。这小公主还不是皇妃,就能让爷这么折腾你,真是非同小可呀,嘿嘿,”他自说自话,顿了一下,“不过,西戎国的姑娘真美。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姑娘。”
我本来心情已经平复,听了这话又七窍生烟:“你什么意思,老子不好看吗?”
“不是不是,头儿你、你不能跟女人比。”
“少他娘的废话,我不是女的吗?”
“哎呀这,头儿,其实你、你面具挺好看的。”
我捏紧了手中的剑柄,深呼吸了三次才把将这厮碎尸万段的心平复下来。
一脚踏开门:“走,去伺候你那好看的皇妃。”
大约是太气了,走起路来脚下生风,秦信在后头一路小跑才跟得上。其间他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问他,他说:“哦,我是说,头儿你换回男装,在鞋里垫了那么多增高的底儿,竟还能走这么快,属下佩服!”
气得我健步如飞……
可到了小公主住的地方,她人却不在,说是在内间小睡,要我等着。我一肚子火没处撒,心里只想明天一大早就去请旨,让秦信这兔崽子去耕园喂猪。
我背着手,正想到开心处,忽闻娇滴滴的一声“铁面大人”。回头一看,两个侍女迎出来个遍体绫罗满脸脂粉,身上开了染坊一样的女子。看着这女子用双绿莹莹的眼睛使劲对我眨,我一惊,心想此乃何人。
“姑娘是?”
“这是我家小公主呀。”一个侍女粗声说道。
“放肆,”却被那女子捏着嗓子阻止了,“怎可对铁面大人这般无礼。”她娇羞地朝我浅笑,行了个礼:“奴家见过铁面大人,小女子是西戎国柔丽公主,大人愿意,可唤我柔儿。”
我愣了片刻,才拱手行礼:“原来是公主殿下,铁面这厢有礼了。”
在我换衣裳这一炷香的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小公主朝我走过来,脸上还是那种特别诡异的硬维持着的微笑:“叫我柔儿便好。你我之间,做什么如此生分。”
“铁面不敢……”我悚然。
“大人,”她似乎想要撒娇,但是效果堪忧,“男子汉大丈夫何必卿卿我我,便叫柔儿吧。”
卿……卿卿我我?
“公主是想说婆婆妈妈吧。”秦信在一旁说。
柔丽一个刀子般的眼神飞过去。这才让我窥见些方才那小蛮婆的模样。
吓得秦信闭嘴后,她转而又非常做作地对我笑了:“对呢,何必妈妈婆婆,就叫柔儿吧。”
“嗯,柔儿,”我忍了忍笑,说,“你在这里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没有,好得很。请,”她示意要我坐下,道,“我在西戎之时,久仰大人。我听说,大人至今未娶,是想找一个饱读诗书,才高八丈的女子。”
我坐在了她的对面,被她看得心里发毛,干笑着说:“呵呵,书、书读一点确实是好的。”边暗想我在姑娘们的心中原来是那么有文化的人吗?
“可巧,你们中原的书本公主最爱读,我自小学习汉文,每天都卷不释手,诗书读得特别饱。”
“是吗……”我避开她灼灼的目光,说,“那往后公主同太子殿下定会十分和睦,我们太子爷文采是京中出了名的。”赶紧提醒她她是未来的皇妃。
没想到她眉头一皱:“他没意思。”
我一时语塞。
却见那厢清了清嗓子,唱戏一样手指向外头:“大人你看,这花儿,好一个‘连理枝头花正开,妒花风雨便相催’。”
什么玩意儿?我眯眼,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外头,道:“公主放心,你看这太阳这么大,哪来的风雨,不会的不会的。”
她语塞了,看向婢女。婢女也语塞。我看着这主仆二人使眼色,就抬头看秦信,试图也跟他来个眼神的沟通。
秦信不看我,一眼盯着公主。
明天就让他去喂猪!
尴尬了片刻,柔丽习惯似地一撸袖子,撸到一半被婢女暗中用手按住了。她微微撅了撅嘴,又将袖子放下来,说:“早听说大人武艺高强,不知能否给小女子看看。”
武艺怎么看?我哼了声说:“我乃当朝九门提督,不是街头杂耍卖艺之辈,公主要看把戏,可以到宫外去。”
“哦?”她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可是我想跟你比试比试……”婢女不停扯她衣角,她不理,接着说,“本公主也是从小习武长大的,不知道大人愿不愿意给个面子。”
我身子还没有完全养好,这本该是秦信跟她说“我家大人方执行任务回京,重伤未愈,不好动手”的时候。
我又看了他一眼。
这厮他娘的还在看公主。
我正叹口气准备自己开口,却听秦信终于出了声:“公主,我家大人下手不知轻重,最好还是别比了,免得伤了玉体。”
我????
公主自然不听,反被激得更想比了:“早听说你们中原人惯爱书本,不善骑射武术,说不定铁面大人和本公主,也就打个平手。”
她也有意激我。再不接招,便过不去了。
我站起,说:“那公主请吧。”
两人就这么到了庭院当中。我将一手背在身后,看这小丫头扑将上来。西戎国人不爱学习招数,打起来没有章法,凶狠又粗暴,方才还死命端着的姑娘,一下子变成了个小狼崽子。
我单手一接,发现她确是有些功力。
正想着,那边一爪子挠上来。我分神中间,差点没躲过,这边接住她的手松开了,顺势退了一步。
她脸上露出“也不过如此”的神情,唇角一勾,就又往我身上扑。
我很少和戎人交手,更几乎从未和女人交手,觉得很是有意思,便故意逗她一逗,令她次次觉得我中招,又次次在最后一刻落空。先前她似乎觉得有些胜算,便很是激动,用上全身力气,后来一来二去,却也明白了其中玄机,便有些恼羞成怒,忽地从怀中抽出一个鞭子,朝我挥来。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赤手接了那软鞭,一扯,这下反倒是她应对不及,整个人向前倾去。我赶紧松手,本来她自己能立得住,未料地下恰巧有块光滑的石头,将她一下绊倒。
我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但是这公主倒下去的时候,顺手拽住了我的腰带。为了保护自己的名节,我赶紧拉住她的手将她一捞,小蛮婆却顺势一下子偎在了我的怀里,两眼直直将我盯住。
我看她的表情,心想这次换装比较急,也没好好束胸,莫不是她感受到了什么……便赶紧一把将她推开了。
却见这小狼崽子的脸一下子红透。还死撑着说:“铁面,你害羞什么?”
我害羞?
婢女在一边特别开心,满眼桃花地看着我们,仿佛在看一对才子佳人。
我:“……”
秦信:“公主你看,我跟你说了,我家大人下手就是这样,没轻没重的,你没伤着吧?”
柔丽摇摇头,说:“铁面,你果然是条汉子,你赢了,本公主甘拜下风。”
“承让承让。”我躲开她的眼神,干笑了两声。
场面正在尴尬之中,有人过来通报:“大人,太子有请。”我一想,慕恒的遗诏应该也到了,便赶紧跟这公主告了别,朝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