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冬的天气，夜幕来得越来越早，自打当今圣上登基，这间专用于宫宴庆典的太极殿还是头一回亮起灯火。
殿中燃着暖炭，奏的声乐也都是轻柔悠扬的，宫人们被融融炭火烘地面如晚霞，连行走的步态都温软了不少。
相比郑重端庄的国宴，阖家团圆的宫宴就要随性很多了，陛下年纪又小正是爱玩儿的性子，所以整个宫殿里里外外都是些讨喜的小玩意儿，也算弥补了海儿多年来的遗憾了。
中午累着了，下午的几个时辰里，四方海抓紧时间睡了一觉。有房太后陪着，四纪才敢脱身去找易沉。
可到了长华殿，却没看到他的人影，宫人们只说是融国君叮嘱不用随行，所以她们也不清楚。
四纪不解，一个人待在殿里有些怅然，可惜了易沉没亲眼见到她微撅着嘴的娇俏模样，“这才半日没陪他，就又不见了，一会儿就要开宴了，他能去哪儿呢……”
石珠端着衣饰进来，也换下了之前的官服，重又恢复了女儿家的柔美。可惜刚萌芽的情愫被辜负，她的眼中也没了之前的那份暗自羡慕和奢望。
四纪知道她受委屈了，拉着她的手缓言开导，石珠也明白自己的心思本来就不可能实现，也就放下了神伤。
可直到宫宴的时辰临近，四纪也换好了装束，却依然不见易沉回来，可那边已经有宫人来禀报可以入席了。
四纪蹙着眉，不大明白到底是有缘由，“融国君还未准备好，先让陛下和太后先开宴吧，本宫随后和融国君一齐入席。”
宫人们不敢多言，只得敛神静候着。可他们的心里其实早急得不行了，融国君若再不回来，镇国大长公主也就要生气了啊。
就在四纪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的时候，从殿外终于传来了一串急促的奔跑声。只见堂堂融国君竟甩着袖袍狂奔回长华殿，在这将入冬的日暮时分，额角甚至还冒出了一层汗珠。
一看到他如此不顾仪态的模样，本就心情不佳的四纪更加不耐了，沉着一张脸端坐不动，眼刀子就差把易沉生刮了。
“去哪了。”
“啊……那个……迷路了。”
她闻言，拳头又捏紧了两分。易沉的气息还没平定，见状偷偷地滚了下喉头，“我今天闲着无聊，出去走走，结果就……我错了四纪！下次再也不敢了！”
四纪半眯着眼，显然并不相信他的鬼话。
明明知道有宫宴还乱跑，又明明对宫里不熟悉，还特地不带随行？他可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
可他到底在偷摸地忙活些什么呢。
没有时间追究，她赶紧催了易沉换衣服，等他们并肩入席时，那些表演的小杂耍已经让海儿笑开了。
融国君和镇国大长公主驾到，众人纷纷行礼，四方海拉着姑姑的袖子从没有这样开心过，“姑姑，这些好玩好看的东西，姑姑以前也见过么？”
四纪笑了笑，侧脸显得格外温柔，“没有，姑姑小时候见到的那些都不怎么好玩，这么好玩的，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呢。托了海儿的福。”
易沉笑而不语，落座于四纪的身旁，命人将自己准备的贺礼拿出来。
是一本书，还未翻开就闻到了新鲜的墨汁味，该是订成不久的。
四方海有些疑惑，拿起这本书念出了书名，“外科基础理论。姑——额融国君，这书是？”
易沉自豪地翻开这本书，上面的每一幅插图，每一句注释，都是他亲笔绘写的。
“这次能让你得意康复，多亏了朕之前偶然翻阅过的古籍。但把这本书从融国送过来太过费力，所以朕特地重制了一本，还着重讲解了心脏外科的各种病症和治疗方法。希望信国君能把这本书好好保留，造福你信国的百姓。”
在这个时代，和海儿有着同样痛苦的孩子肯定也不少，虽然手术的风险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的，但日常保养得益的话，或许也能让一些病症较轻的孩子勉强活到长大。
所以这一个月里，他花了大量的时间制作这本书，费尽心力将那些西医知识说得让古人也能明白。不求改写历史，只求能拯救更多的孩子。
这本书很厚，每一页都写满了笔迹，还有那些栩栩如生的插画。四纪的鼻尖依然萦绕着书香，可以想象他是付出了多大的心血。
“原来你这两天就是忙着赶制这本书？真是的，何必惹我动怒，直接告诉我不是更好么？我还能帮点忙。”
易沉干笑两声，心说要是让你知道了，哪还有惊喜呢，“啊……算是吧，你为了海儿的千秋已经够忙了，我这个闲杂人等除了准备点礼物，也没别的事了。”
他就是这样，不管因为什么，自己有没有受委屈，都从来不会怪她的武断和任性。这份体贴她是不会忘记的。
不过真正让易沉忙得顾不上四纪的可不是这本书，而是更大的礼物。
宫宴正酣，海儿有房太后陪着，心思全在台下那些有趣花样上了。易沉偷偷地四下巡视一圈，突然叫住了海儿。
“信国君，这般好玩的杂耍技艺，若是有更多的人一同欣赏才更有趣呢。”
正看得开心的四方海这才一愣，总算没有忘记自己该做的事。
刚才那句话，算是个暗号，他心领神会，立马召整个后宫的宫人都来观看杂耍。为的是给姑姑和姑父腾出不被打扰的清净。
四纪自然不知道这些，还怪易沉太兴师动众。易沉也没反驳，反而十分高兴的样子。
当所有宫人都聚集过来时，易沉突然起身离席。四纪怕他真走丢了，便命个小太监跟着。可易沉却不肯要旁人碍眼，如果怕他不识路，那就劳烦镇国大长公主亲自跟随了。
他的反常让四纪看出了点名堂来，不由侧目而视，仿佛在质问他到底想干嘛。
可易沉就是不说，抿着笑负手走出大殿。恰巧海儿也怂恿她跟出去，“姑姑，怎可让融国君一人行走呢，这会儿天黑，认路又不方便。姑姑赶紧跟去吧。”
海儿的话，四纪一向是最听的，她看着易沉迈出殿门，犹豫一番终究还是起身，跟了出去。
宫人们都被召到了太极殿，让森严压抑的皇宫后院竟也静谧美好了起来，易沉的步伐很快，似乎并没有要等四纪的意思。
拖着长裙的四纪眼见着他越走越远，不耐地叫住了他，“本宫是给你脸了么，行为莫名，你到底想干嘛？”
易沉这才回头，冲着她温润一笑。
今日千秋，宫中灯火比往日更潋滟些，但易沉所去的方向却越来越暗，越来越静谧。带着四纪，恍若并不是身处深宫之中，而是哪片无人问津的桃源。
远处的灯光晕过来，让他的面容不甚清晰，但一双眼却亮得让人动容。易沉侧过身子，伸出手，身形在暗光中显得比平日更俊朗。
“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四纪有些失神，愣了愣好像是在思衬自己是不是在梦中。易沉发笑，又唤了她一声，“来。”
在隐约可闻的丝竹声中，他的声音带着些引人心动的意味。四纪终于向前迈了两步，牵住了他的手。可下一刻，易沉又一个转身绕到了她的身后，轻轻捂住了她的双眼。
掌中有她扇动睫毛的触感，耳边是她低低的惊呼，易沉轻笑了一声，领着她继续向更深的暗处走去。
哪怕被捂住了眼睛，四纪也不怕，她随着易沉的步伐慢慢向前，只听到自己裙摆曳地的声响和他带笑的呼吸声。
“装神弄鬼，你到底想让我看什么。”
“别急嘛，一会儿你就能看到了。”
绕过了一处花亭后，四纪透过易沉的指缝，隐约看出了一丝光亮。之后易沉站定，明显听得出他深深吸了一口气，“来，看看。”
他放开手，让四纪先适应一下光亮。待到她终于看清了眼前，只觉得当真落入了仙境。
被圈出的小花园内，摆放了数十盏走马灯，每个烛灯外罩着透明流光的外罩，其中又有细碎的彩光透出，随着缓慢旋转的灯光映照在她的脸上。
四纪从没见过这样的美景，又好奇那透明外罩到底是什么，走进一看才发现是冰做的。一个个冰罩里还添了花瓣，被各色的灯光一照，才有了斑斓的韵景。
“这些是哪得来的？”
她回过头，对这份惊喜的喜爱溢于言表。易沉很满意，看着她如此难得的粲然一笑，可算是没有辜负自己的辛劳了。
他牵着四纪迈入灯影正中，这种季节还不算太冷，外面的冰罩刚刚好开始融化，流动的水痕被烛光折成温软的虹影，落在她的眼中，比任何美景都动人。
易沉笑得得意，指尖拨动了一下身旁的冰罩，让它转地更快了些。
“这些可都是我自己做的，花瓣可是我搬空你们宫里的暖花圃才凑出来的，不怪我奢侈浪费吧？”
四纪哪会怪她，明明身处寒冰之中，却一点也不觉得冷，“原来你这几天忙活，就为了这个啊？”
想起他总不见人影的反常，她这才愧疚起来，他为了准备这份礼物辛苦劳作，又得被她数落。却一点怨言都没有，真是个傻子。
她牵起易沉的手，护在唇边轻轻呵着暖气，“为了做这些，你受冻了。你也是，这些事找几个宫人来做不就行了。”
易沉任由她暖着自己的手，倾身凑向她，“那怎么行，这可是给你的惊喜，当然得自己亲手做了，四纪……喜不喜欢？”
四纪见他渐渐靠近，却一点没躲，乖巧地点了头，“喜欢。”
“还想要这样的惊喜么？”
“想。”
“想嫁给我么？”
四纪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好在及时止住了，她羞恼地抬眼，甩开了他的手，却被他箍在怀里，避无可避。
“还没回答我呢，想不想嫁给我？”易沉不让她跑，捏了捏她的鼻尖，“要是还不满意呢，我就只能去准备些更好的惊喜了，什么时候你答应我，我什么时候再回融国去。”
看样子，她不开口，是跑不掉了。
四纪在他的怀里转了个身，长裙绕着她勾出更为窈窕的姿态，头上的石榴簪被灯光映照，却还不及她的目光耀眼，“易沉，你知道我为什么，在这段时间里没有和你太亲近么？”
这个问题让易沉有些意外，但随即想了想，大概猜到了原因。
“你是不想让我被人议论吧，我是一国之君，到哪都得威严得体。以前海儿生病，没办法避嫌，如今海儿病愈了，你我再这么太过亲近的话，我会被人说不正经。”
四纪垂下眼，眼角流露一丝欣喜，原来他知道呢。
“我还以为你怪我疏远你呢。”
易沉有些心虚，虽然说不上怪罪，但他确实挺觉得遗憾。不过既然她有她的道理，自己会尊重她的。
“其实……我也在等一个机会。”
四纪接着开口，甚至主动地贴在他的胸口，久违地温驯可人。
“以前海儿病着，很多事别人不会在乎，但后来我发现宫人们对我们过于亲密的举动有些非议，皇嫂也不太高兴。
所以我只能让你失望了。但是我其实也想和你再亲近一些的，想等来一个机会，可以避开所有人的目光，和你像从前那样无间。”
因为冰罩渐渐融化，烛光比刚刚更为明亮了些。易沉轻轻摩挲着她的鬓角，心里说不出的炙热。
“你真是这样想的？呵呵呵，我还以为……”
四纪歪过头，双手绕到了他的腰后，眼角的弧度让易沉有些神动，用更加有力的怀抱回应着她。
“那你觉得，此刻，是个机会么？”
这句话已经不需要答复了，冰水融化让这个隐秘的花园比别处更冷些，正好消散两人太过灼烫的呼吸。好久好久，没有这般放纵了。
直到四纪的妆也花了，腿脚也撑不住了，易沉才放开她，但显然，他还没有尽兴。
只是一个吻，无论如何也无法尽兴的。
他捧住四纪的脸颊，鼻尖自她的眉心扫过，萦绕的全是淡淡的脂粉味。
“四纪，我会用最隆重的婚礼迎娶你的，我等着你嫁给我，与我厮守一生，永远不分开。”
四纪闭着眼，靠在他的臂弯里，终于不再矜持地点了头，“我也等着披上嫁衣，成为你名正言顺的妻，这一生，只有你。”
他们的周围，亮如白昼，成了这凉意渐深的夜里，最为温暖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