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要来,只是一场雨的事,仿佛一夜之间就吹落了枝头的枯叶,吹开了又一年的金菊。转眼,四方海的十岁千秋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
侄子的生辰,四纪格外上心,更因为如今需要她出面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了,好不容易有个能忙活的事情,自然不肯闲下来。
这些日子里,咒令省愈发地完善,翠榴的咒术也越学越好了。吴中令倒是挺得人心,虽然他一个融国人注定没法学会咒术,偏偏又特别感兴趣,成天和那些个咒术师混一堆。
心疾痊愈整一年的海儿胖了些许,小脸蛋终于有了孩子家该有的红润,但如今的海儿却不肯让姑姑再说他是小孩子了。“姑姑,海儿快要十岁了,已经能理政会批奏折,该是个大人了。”
这话是四纪最爱听到的,也让房太后笑得合不拢嘴,“是啊,陛下终于长成男子汉了。”
可他们母子没有注意到,四纪的眼神反而黯淡了下来。
陛下从孩子长成了男子汉,她也终于可以熬到老了么。
可太后与陛下没有注意到的,石珠注意到了。她不动声色地退了下去,径直去了咒令省。
到了千秋节那日,举国同贺,宫宴办得十分热闹,正是太平盛世的大好景象。
四纪却中途离席了。
去年的这个时候,易沉给了她一场好美的梦境,仅仅一年,竟能时过境迁至此。
她朝着当初的那个小花园走着,半途遇到了石珠,“怎么?这条路僻静,可别说你是偶尔来这里的。”
石珠没有拐弯抹角,“自然是跟着殿下来的,去年陛下的九岁千秋,好像您也是往这个方向。”
四纪有些羞窘,还以为那次无人撞见呢,不过石珠既来了干脆就让她陪着一起,一路上说着易沉为她准备的冰灯,说着当时她的欢喜,却没有得到石珠的回应,不由疑惑地回过头去。
今日,前方没有什么冰灯,也没有等待四纪的人,周遭暗得只剩星光,和石珠明灭不定的眸色。
见她如此,四纪隐隐猜出了什么,端着袖子转过身来,“你……”
没等她发话,石珠便掀了袍子行了个大礼,声音有些颤抖,“殿下,把易沉大人找回来吧。”
这是四纪第二次听到这样的话,可她已经死心了,转身就要离开。但石珠没有就此住口,见殿下没有停下来的意思,甚至无礼地拽住了她的裙摆。
从未被石珠如此冒犯的四纪有些薄怒,“够了!别再提起他。”
“难道下官不提,您就能忘记么?”石珠把手里的丝裙下摆拽得更紧,生怕留不住殿下的脚步,“殿下,其实您一直想念着易沉大人吧,只是您不能为了信国冒险,所以宁愿空耗自己的青春。”
四纪不想听这样的话,命令石珠松手,但石珠下定了决心,知道错过这次机会,殿下可能会让她连劝谏的机会都不会再给。
“殿下,如今国泰了,民也安了,陛下十岁了有臣子们辅佐也能理政了。您有多长时间没有上过朝堂了?也有许久没有过问陛下的起居吧。说句难听一点的……殿下您已经功成身退了。”
这话太过伤人,但又让四纪无法反驳。这不是好事么,终于有一天,信国不再依赖她,只有这样才算是真正的强盛。
但她,也终于没有了用处。
石珠是看着殿下从做大公主的时候就一路辛苦到现在,太久了,该放她自由了。
“殿下,您这么多年都是为了别人,这次,好歹为自己一回吧。”
四纪心动了,压抑了好些日子的感情就像涨潮一般溢满了整颗心。此时,有宫人前来寻找她,“殿下,陛下和太后正在找您呢。”
石珠不敢被人看出异样匆忙起身,抹了脸上的泪迹才起了身虽四纪回到宴席上。海儿见姑姑回来很高兴,缺了一颗的门牙有些漏风,“姑姑,今日虽是海儿的千秋,但准备了一份礼物给姑姑。”
一心想着易沉的四纪勉强扯了下嘴角,“是么?是什么好东西呢?”
海儿眉飞色舞地一笑,牙洞更明显了,可让四纪没想到的是这“礼物”不是什么珍宝物什,而是一位老者。此人四纪并无印象,但看他的气度,像是个咒术师。
原来这位老者,竟是苏眉的师傅,隐居深山多年,此番被特地寻出来的。
老者自称何道人,感念四纪为自己的爱徒厚葬,也知道了易沉的事情,被请来宫里,正是陛下的意思。
海儿没有否认,郑重地向四纪行了一礼,“姑姑,您多年来的辛劳,海儿和整个信国都还不完,只能想办法聊作弥补。”
四纪万万没想到海儿会想到这个,又看向房太后,太后欣慰地点点头:“谁能忍心看你在宫里虚耗年岁?这位老者说有办法帮你寻回易沉,你就受了海儿这份心吧。”
甚至其他的宫人,也跟着石珠翠榴齐声劝道。这次四纪没有一口回绝,而是坐在高座上沉默了很久很久。
久到翠榴和石珠面带失望,久到宫人们连大气都不敢出,甚至连海儿都忍不住撅起嘴泫然欲泣,四纪才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点头的时候,泪水正好翻出眼眶,“谢谢。”
但想要和易沉重逢,却比任何人想的更危险。
其一,这边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躯体容纳易沉的魂魄,第二,引魂不易,一个不慎就会让易沉两边会归不了,只能成为游魂飘荡在世间。
四纪拼命摇头,“不可以,怎么能让他受这样的风险呢。”
那么,就只有另外的办法了,把殿下,送到易沉那边去。
没等四纪说什么,海儿就先叫了起来,“什么?要把姑姑……那这边的姑姑怎么办?”
何道人毫无笑意地微微行礼,“世上只会有一个殿下,把殿下送到那边去的话,必须与这边分别才行。”
不知为何,这竟是四纪早就料到的,只是海儿舍不得,但最终他还是点头了,“总不能把姑姑困在这里一辈子,姑姑别担心海儿,去找姑父吧。”
可尽管这样,也不是今日就能施咒的。在此之前四纪还是得学些咒术,好在中途意外的时候,能够保住性命。
这也算给了四纪与家人最后相处的时间,至于谁来教导她咒术,四纪点了翠榴。
“我知道你想尽忠,也知你学得扎实,若是教的好,给你个咒令省的品阶好不好?”
翠榴求之不得,半喜半感伤地应下了。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四纪也终于有了盼头,原来咒术竟是如此玄妙复杂的东西。
直到重重梅瓣上堆起了湿润的白雪,长华殿里的暖炭劈啪作响时,何道人才终于做好了准备。
“该送您上路了,殿下。”
翠榴暗暗咋舌,这说的什么话。四纪倒是不介意,尽管心里依然忐忑。
咒术可能会失败,四纪可能会落入混沌中不得解脱,但无论如何,只要易沉不会受到影响就行。
站在特地搭建起的咒台上,她按照何道人的要求取来了专属于易沉的东西。
他在这个世上的一切痕迹都是薄颜的,只有当时给海儿做手术的那套器械属于他。握着其中的那把钳子,四纪仿佛还能闻到那股血腥味,惊心动魄,更显得如今的一切美好弥足珍贵。
“殿下,您的心里只要想着易沉大人就可以了。”
四纪点头,又为难地叫住何道人,“可我……我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想起来,只有薄颜那张脸。”
何道人并不诧异,“他对您的感情总是他自己的,想想那些吧。”
于是四纪闭上了眼,回想着与他的每一个吻。
台下的一圈烛台被依次点亮,光晕透过眼皮,让四纪沉浸在暖光中。她确定自己没有睡着,但不知为何,已完全不能动弹,也想不了别的事,脑海里只有易沉那温润的笑声。
再后来,似乎连笑声都听不见了。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站着还是躺着的,也再感受不到外界的光亮,仿佛浮在半空中,又好像哪里都是坚实的地面。
这就是咒术成功了么?还要等多久才行?可是她怎么越来越难受呢,仿佛被挤过一个狭窄山洞般,呼吸不顺畅,就连骨肉也慢慢疼了起来,心跳……快得让她几近晕倒。
她睁不开眼,张大嘴想要吸进空气也不能,更别说呼救,只感觉下一刻就会窒息在无形的遏制中。
难道……真要死在咒术台上,终究见不到易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