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湛斐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钻进去后报下地名便不再说话了。
他越发觉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都极不真实，像是在梦里，说不定等一会儿到了医院，去到林展的病房，会发现他好好躺在病床上，手背上插着针，床头挂着盐水瓶。就算他的情况再糟糕，总也不会发展到不过几个小时，就病危去世吧。
车很快到了目的地，林湛斐从口袋里摸出一张20块钱，丢给了司机，也不想着让他找钱，直接推开门往住院部走。路边停着警车，再往里走，他看见住院部绿化带的地方，被警方用黄色的隔离带封锁住了，周围围满了看热闹的群众。
感觉有什么掐住了喉咙，让他呼吸不畅。
林湛斐按了按嗓子，轻轻咳嗽了一声，脚下软绵绵地进了住院大楼，上了客梯，按下了4楼。从电梯里出来，刚走到护士站，他被一个人拉住了，“哎！林展家属！警察同志，这位就是林展的家属！”
林湛斐有点茫然地抬起头，看见林展的病房前被围了个水泄不通，门口也被人用那种黄色的带子围住了，他房里的病友被挪了出来，躺在过道上。
“你是林展家属？”一个穿着制服模样周正的中年男人走到林湛斐面前，对他亮了一下证件，语气刻板。
林湛斐看着他，眼神好像对不上焦，越过他落在病房里，“我爸，我爸怎么了？”
中年警察顿了一下，看看他身上的校服，眼中闪过一丝恻隐，“你家里还有别的人吗？”
“没了，”林湛斐摇摇头，“您有什么就跟我说吧，我爸怎么样了，他到底怎么了？”
犹豫了片刻，警察说，“坠楼。从这个病房的卫生间窗户跳下去的，正好落在住院部的绿化带上，颈部着地，没抢救过来，初步排除了他杀。”
林湛斐有些不可思议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没发出一点声音，他无措地搓了搓手，想进病房看一眼，被拦住了，“晚点才能进去，我们的同事正在里边取证，你……你在外边坐一会儿吧，下午时候我找人带你去认个尸。”
“那个，是不是搞错了啊？说老林……说我爸病危我都信，你说他跳楼，这个……这个很搞笑啊。”为了证实自己的说法，他苦着脸挤出一个干笑。
“我们确认了身份才通知你过来的，你要有什么问题等下我们统一谈，先坐一会儿吧。”
“哦。”林湛斐木然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双手支着额头，脑子里乱哄哄的，难受得要命。他不知道他离开长中没多久，夏熙妍实在放心不下，跟着他偷偷来了医院，此时正躲在三楼和四楼的交界处，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个，小林啊。”
听到有人叫他，林湛斐抬起头，是林展病房里那个六十岁上下成天抱怨医院条件不好的老头儿。
“我也不是在这个时候挑拨离间……就是，有个事我觉得还是得给你说一下。”老头儿身旁的老太太拽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他不乐意，两人低声争执了几句，他才说道，“上午你走了以后，老林吃过饭，那个总是来医院的打扮的挺时髦的女人就过来了，两个人聊了没一个小时吧，她就走了。走了没多久，老林就……这事儿我没跟警察说，不知道该不该说，你听听看，没准是个有用的线索……”
“她跟我爸说什么了！”林湛斐从长椅上站起来，激动地冲到老头儿跟前。
老头儿一缩脖子，眼神躲闪，“我……我哪儿听得见啊。”
“吵架了吗？”
“没有，”老头儿想了想，斩钉截铁地摇摇头，“这倒没有，两个人的对话挺平静的，声音也不大……”
“林展家属。”话音未落，在病房里取证的两个小警察走出来了，“行了，你进去收拾遗物吧。已经排除了他杀，我们就是过来照个相，毕竟有人报警嘛，出警了也得结案。之后的具体情况，自杀动机什么的，你需要配合我们调查把结论定了，也好对大家有个交代。”
“好。”林湛斐点点头，“麻烦你们了。”
“没事，”其中一个警察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语气放软了，“节哀顺变。”
目送两个小警察离开后，林湛斐走到病房门口深深吸了一口气，垂下眼，提起隔离带走了进去，外边陆陆续续有人过来围观，老头儿和他的老伴在他走进去后，也伸长了脖子好奇地往里张望，他被闹得心烦，转身关上了门，短暂地把自己和外边的喧嚣隔离开了。
房里一切如常，就像林湛斐走之前那样，什么都没变。桌上放着两桶他早上为了腾纸箱从里边取出来的鲜虾鱼板方便面，旁边放着一个老年人手机，手机唯一的用途就是接打电话和收发短信，那是几年前他买给林展的。手机旁边是林展的水杯，是他做货车司机的时候用过的，一次能装一升半的水，林湛斐以前笑称那是饮马饮驴用的，他伸手摸了摸那个杯子，里边的水还是温的。
病床上的被子掀开着，上边还有一个林湛斐买给他的软垫子和他的老花镜，床下放着他只有在出门时才会穿的黑皮鞋。林湛斐在床上坐了一下，环顾四周，房间静得让他有种错觉，好像林展只是被推去检查身体了，等一下就会被推回来。
林湛斐受不了这份宁静，赶紧站起来，走到了靠近门口的厕所，据警察说，林展就是从这里的窗户上跳下去的。厕所很小，每次他抱着林展进来的时候，总是显得局促，转个身都很困难。这间病房的通风不好，排气扇也坏了，厕所里的窗户二十四小时都开着，为了通风，也为了驱散臭味。林展下肢瘫痪，身体也孱弱无力，他那个小身板，要怎么支着身子从这么高的地方艰难跳下去呢？
林湛斐站在窗外往外看，雨后风有点大，吹得他睁不开眼睛。
“真高啊。”他自言自语，明明只有四楼，从上往下看去，竟意外的觉得这么高。
“怎么能让他一个人待着还关上门呢？胡闹！再出事了谁负责？！”门外响起那个中年警察的声音，林湛斐匆匆抹了一把脸，先他一步，面无表情地拉开了门。
见到林湛斐安然无恙，他似乎暗自舒了口气，“咱们这边有规定，这个门还是不要关上了。”
“好。”林湛斐点点头，瞥见了护士站的夏熙妍，他再抬头去看，她赶紧躲了起来，仿佛刚才只是他的幻觉，他懒得纠结这些事，对中年警察说，“叔叔，那个照顾我爸的护工，他……”
“他受了点刺激，在别的病房休息，等他情绪稳定了你可以进去跟他聊聊。”警察说，“我们问过了，他说你爸吃了午饭之后想上厕所，他就抱着你爸进去了，你爸说要上大号，让他出去等着，好了叫他，以前也有这样的情况，他就答应了，结果没想到……周围的病友也都能作证，我们已经排除他杀人的可能性……”
“没有，我没怀疑他，”林湛斐摇摇头，“就想问问我爸最后有没有跟他说什么。没事，晚点我自己去找他吧。麻烦你们了。”
“不麻烦，应该的。”
“什么时候认尸？”虽然林湛斐眼神木然，神态疲惫，但他的表现非常冷静，虽然偶尔在提到父亲时，眼眶会泛红，可接手过这么多家人去世案子的中年警察还是对面前这个少年的反应感到有些愕然。
他愣了愣，掏出手机看了看时间，“还得一会儿，你爸……坠楼，还是不要看到那样，入殓师正在给你爸爸化妆，体面一点。”
“好。”林湛斐点点头，又说了一次，“麻烦你们了。我能不能就在我爸的病房里待一会儿？这里还得封锁，一时半会儿不能有人进来吧？放心，我不关门，外边来来往往的人太吵了，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好，没问题。”警察点点头。
林湛斐道过谢，转身背对着警察，坐在了林展的病床上，抬起头看着窗外，就像被人点了穴，再也不动了。
好像心里没有什么太悲伤的感觉。此时依旧觉得不真实，不可思议。没有见到林展最后一面，他留在林湛斐记忆中的样子仍然是鲜活的。所以他根本没法相信早上跟他分别的那个男人，此刻已经不在人世了，总感觉等一会儿又能听到他的声音。
明明他才跟他说过，他贪生，他想活到120岁，总不能分开了几个小时就这么变卦了，就这么以一个极不体面的姿势纵身一跃飞了下去，这么着急是要去哪儿？
林湛斐突然想到，自己小的时候，只要做了坏事他就会跑回家躲进被子里睡一觉，仿佛一觉醒来，一切棘手的难题都能解决。
印象中四五岁的时候，林展给他买了一辆幼儿骑的小三轮车，他骑着这辆新车激动得横冲直撞，一不小心把别人的车剐了。司机从车上下来，大声辱骂着林湛斐，把他的小三轮扣下了，让他找父母过来换车，他吓得不知所措，哭着跑回家，也不敢告诉林展发生了什么，就躲进房间里睡着了。
醒来已经是当天晚上了，林展做好了饭喊他出去吃。他出去后，看到他的小三轮车就停在客厅、停在旧钢琴旁边。林展没说这件事，他也不敢问，好几天以后，他听陆峰的妈妈说起，说那司机在楼下等了好久也不见林湛斐回去，提着三轮车跟邻居问到了他家的地址，上门要说法去了。
不知道最后林展怎么解决了，怎么要回了自行车，怎么花钱摆平那个难缠的司机，怎么点头哈腰听他的谩骂。
反正只要睡一觉，天大的难题都会有林展站在他面前，帮他解决掉。
林湛斐这样想着，真有些困了，他歪着身子靠在软垫上，垫子上还有林展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
“怎么办啊……”他闭上眼睛，用手挡住射进来的光亮，指缝间湿漉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