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雪菲敏锐地捕捉到了林湛斐语气中的攻击性，轻轻握了握他的手背，“唉。那你爸呢？他，他现在在做什么工作啊？”
“没工作，家里待着。十几年了。”林湛斐若无其事地把手抽了出来，揣在了校服口袋里，“我们搬过来之后，他找了个跑货车的工作，没几年出车祸了，高位截瘫。什么也干不了，就吃吃低保。”
孙雪菲打断他，在听到出车祸几个字的时候，后背不自觉挺直了，“酒驾？”
林湛斐一愣，下意识点点头，“嗯，高速上，因为是酒驾所以对方全责，不过那人当场死亡，家里穷的叮当响，也没赔多少钱，这事就不了了之了，只能我们自认倒霉。”说到这里，他抿了抿嘴，眼中闪过几分旧事重提的心酸。
“对方酒驾？”
“不然呢？”林湛斐觉得她的疑惑莫名其妙，“老林酒驾然后对方那个倒霉催的全责？”
孙雪菲不明所以地低头笑了一下，似乎不想再提这件事，“那你们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啊？”她说着，眼泪又扑簌簌地掉了下来，怎么擦都擦不完。
林湛斐觉得好笑，两手一摊，“凑合过呗。您这位司机能摸到我朋友的酒吧，连续几个礼拜听我唱歌，那想必您应该已经把我查了个底儿掉吧？我学习好得不得了，学校里基本上能拿奖金的奖都让我一人拿了，没多少，但好歹有钱能吃口饭。”最后一句话他是故意这么说的，有种“没有你我也照样没长歪”的挣扎和逞强，他实在受不了三两句话没说完孙雪菲就掉眼泪，还用那个可怜巴巴的眼神看着自己。那让他觉得，自己是真的很可怜。
孙雪菲继续执着地去拉他的手，一靠近过来扑鼻的香水味让他坐立难安，“小湛……你怪不怪妈妈？恨不恨妈妈？”
少年侧过头，自始至终都扬着不咸不淡的笑容，“怪什么啊，我都不知道您还活着呢。您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过得好好的，怎么就回来了？”
觉察出他对自己的抵触，孙雪菲也不再强求要跟他亲近，叹了口气把手收了回来，“我想带你走。我老公……哦，就是我跟你爸离婚之后，改嫁的那个人，一年多前走了，办完丧事之后，我就老是梦到你，睡不着，想了想还是来找你了。我真的每天都在想你，担心你，我很怕你过得不好，觉得对不起你……这十多年，没有一天不是不想你的，小湛，跟妈妈去上海吧！”
要不是对着别人的款款深情翻白眼这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好涵养的林湛斐做不出来，他现下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丢上去一个白眼，表达自己对这份深情的嘲弄。
多好笑啊，离家十几年音讯全无比死了还安静的人，现如今突然出现，动辄哭泣地倾诉着自己十几年如一日对他的思念与爱。若林湛斐还是那个想妈妈想的辗转难眠的小朋友，孙雪菲这话没准他就信了，可如今他是个十七岁的大小伙子，被残酷的命运踩在脚下蹂躏过践踏过，他实在是没法相信孙雪菲的深情。
他只觉得这深情比当年思念妈妈的自己，还要可笑。
既然这么想念，早干嘛去了？林湛斐心中突然生出了对孙雪菲的怨怼和憎恶，她就像那个从不照料桃园，却在桃子成熟后折返回来吵嚷着要摘桃的人，感性让他想接近那个温暖的怀抱，也为从天而降一个富翁妈妈喜不自胜，可理性又让他生理厌恶和抵触，甚至对她产生一点点想依赖和欣喜的情感，都让林湛斐觉得，自己是对林展莫大的背叛，自己非常恶心。
他笑了笑，一只手搭在车门上，“您见过老林了吗？这样私下找我聊，我也很难做啊，不然上楼去家里坐坐？都到家门口了。”
孙雪菲垂下眼，有那么一瞬间的犹豫，想了想她还是颔首应下，“那……好吧。”她跟着林湛斐下车，回头嘱咐一同下车的年轻男人，“你在车里等着我，我很快就下来。”
“我跟您一起上去。”男人不同意，作势要锁车。
“不用，”孙雪菲制止他，“等着我，没关系的。”
他不再坚持，但眼神中写满了担忧，“要有什么事您马上给我打电话。”
林湛斐觉得这种只存在于电视剧中富人的小题大做极有意思，抱着手臂看了一会儿，想起来应该给夏熙妍和陆峰报个平安。他上车前，嘱咐他们先不要把这件事到处乱说，所以只准备拿出手机，单独私聊两人。
手机一掏出来，装在一起的烟和打火机跟着掉了下来。
孙雪菲应声回头，林湛斐没看她，不紧不慢地俯下身捡了起来，揣进兜里，两手插兜等着他们唧唧歪歪地说完话，转身领着她进了楼道。
二三楼的声控灯坏了，林湛斐跺了两下脚没反应，孙雪菲赶紧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往前探着给他照明。他本想说不需要，这条路闭着眼睛都能走一百回，但想了想还是装作不知道，一步俩台阶快速走了上去，让手电筒光跟不上他的脚步。
他不知道身后的孙雪菲，走在短短的几节楼梯上，心情多么的复杂和忐忑不安。
她抬头看着林湛斐的背影，依旧觉得此刻像做梦一样不真实。眼前这个少年人，与他分别的时候，还不过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孩子，都没有成年人的小腿高，那时候他刚学会上下楼梯没多久，不喜欢别人扶着，要自己走楼梯，孙雪菲就像现在这样，跟在他身后，伸出两只手不远不近地护着他。他的腿胖胖短短的，像藕节一样，怎么走都不稳，抬起的高度不合适就会被台阶绊倒，看到他往后一仰马上要摔了，孙雪菲就从后边赶紧接住他，圆乎乎的一个小肉球就这样直直掉进她怀里，暖融融的。
他摔到孙雪菲的怀里后，喜欢会回过头咧着嘴笑，一笑就容易流出口水，脏兮兮蹭得到处都是。孙雪菲觉得这孩子一定是故意要摔倒的，就是为了在倒下来的那一瞬间能被她稳稳接在怀里。
“你就不怕妈妈有一天不接着你，你真的摔倒了？”她逗他的时候这样问过。
小肉球林湛斐把头摇成了拨浪鼓，“不怕，妈妈会一直在身后的！”
那时候他特别黏着孙雪菲，每天一睁眼就要找她，夜里也要靠着她才能睡着，软糯糯的像个小姑娘。只要有半分钟找不到她，他便要扯开喉咙歇斯底里地嚎哭。
他小时候真的很爱哭，能一刻不停地哭上一个多小时。有一次孙雪菲趁他午睡的时候外出买杏子，回来时在楼下就听到了他的哭声，赶紧一路小跑冲到家里，发现这家伙提前醒来了，因为哭得太猛还流了鼻血，小背心和小短裤上沾满了血迹，光着脚万分无助地站在家门口，看到孙雪菲回来了就跑过去叫着“妈妈妈妈”地把她抱住，鼻血弄了她一身。
离开的那些夜晚，孙雪菲总会反反复复梦到这个场景，被噩梦惊出一身冷汗。
看着林湛斐颀长的背影，她下意识张开两只手，像小时候一样从后边护住上楼梯的孩子，才后知后觉的发现，那个当初不及别人小腿高的男孩子，现在两条大长腿迈开走，她都追不上了。他脚上踩一双运动鞋，后跟有点脱胶，走起路来能看到鞋底也裂开了些，鞋面上溅着些不太干净的泥点子，不知道穿了多久。
感觉眼泪又要流下来，她赶紧拿出纸巾压在眼睛上。
“到了。”林湛斐的声音打断了孙雪菲的思绪。
她愣了愣，到底还是无法习惯这个温润清朗的少年人声音，听到就不自觉联想到十几年前那个糯糯的小奶音。
林湛斐拿出钥匙旋开门。
门一打开，孙雪菲嗅到了十多年来一直萦绕在梦里的熟悉气味，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小步，攥紧了拳头，掌心渗出了汗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