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一点刚过,正是一座城市夜生活刚刚拉开帷幕的时候。华灯初上,觥筹交错,男男女女流连于光怪陆离的街巷和酒吧,开始了他们卸下伪装的狂欢。
年轻的老板兼调酒师默默立在吧台后擦拭着酒杯,眼神在来往的客人身上穿梭。他虽然看起来年轻,但很早就步入了社会做生意,和太多形形色色的人打过交道,眼睛特别毒,几乎练就了一身看一眼就知道对方几斤几两的本领。
非年非节,也不是周末,酒吧的生意很一般,过来的差不多都是熟客,偶尔进来三五个眼生的,他看上一眼,目光在对方身上稍作停留,便不再过多关注了。
台上的女歌手唱着最近流行的曲子,这是老板前天才新招来的驻唱歌手,年纪很小,刚过十八岁,是附近音乐学院的大一新生。看上去没有什么表演经验,紧张到已经弹错了好几个音。好在她长得足够漂亮,让台下这帮油腻的青中年男性不忍挑剔她不是那么过硬的业务能力。
老板的眼神停留在她身上,看着看着渐渐皱起了眉。他当然不是被对方的美色迷惑了,而是正在心里拨着算盘珠儿,盘算着要怎么无限放大这姑娘数次的失误,克扣她的工钱,节约成本。
无耻的资本家,连大学生都不放过。
这样想着,老板都不禁为自己周扒皮的行为感到不齿,他转身把擦好的杯子一个个码放在身后的酒柜上,摇摇头自言自语,“哎,没办法啊,钱难挣,小姑娘你早早体会一下世道艰难吧。”
“哟,这大半夜的蒋老板发表什么人生感言呐?”
他转身码酒杯的时候,一个青年男子穿过喧嚣的舞池,悠悠走到了吧台边坐下,把车钥匙随便丢在桌上,双手交叉看着老板的背影,正好听到了他的这句感叹。
这人约莫二十岁出头,头发剪得清爽干练,穿一件宽松普通但明显价格不菲的灰色卫衣,深色牛仔裤。他微瘦,长得很高,眉目生得极为标志,颇有些明星气。一流的端正相貌和衣装的加成,让他一进门就成为了瞩目的焦点,尽管已经落座,还是有认识或不认识他的人向他投去示好的目光,有些胆大的甚至已经倒了酒准备走过去,可刚一起身,就被身旁的了解这人的熟客拽住,摇摇头,阻止了这一鲁莽的行为。
老板没回头,依旧在码着酒杯,“我准备教年轻小姑娘做人的道理。”
对方立马意会他说的是谁,抬头看了一眼那个漂亮的女歌手,短促一笑,“别了吧禽兽,人家是不是还未成年啊?可受不了你这个老牲口的摧残。”
“放屁。”老板头都不回,怼了他一句。他听到身后传来一声打火机点燃的声响,连忙说,“别抽烟啊!”说着,他回身把对方嘴里的烟抽走,吹灭了打火机,动作可谓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斐哥,我可不想明天开不了门。”
“几天没来,怎么了这是?”林湛斐愣了一下,兴味索然地把烟和打火机一起装回口袋里。
蒋子陌拿过来两个洋酒杯,放在他和林湛斐面前,从酒柜最里边取出一瓶还剩三分之一的酒,给两人分别倒上一些,自己先喝了一口,“哎,消防检查。上个礼拜隔壁着火了,差点把我这边儿点了,这几天查得可严了。”他指了指酒柜旁边新贴上的“禁止吸烟”的牌子,拿着酒杯放在嘴边打掩护,目光在客人身上逡巡,“我这几天可注意了,这里边儿这些人,保不齐哪个是微服私访的大老爷,逮住就得整顿,还要罚款。”
“嚯,这么惨?”
“你以为?所以忍一忍吧。”蒋子陌冲他扬扬下巴,“实在想抽去后边抽,别让人看见。”
林湛斐拿起杯子和蒋子陌浅浅碰了一下,翘起二郎腿喝了口酒,“算了,不急这一会儿。”
蒋子陌点点头,“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啊,有个新项目,帮着教授一起弄,没注意时间,就晚了。本来下午想跟夏夏一起过来的,但是都这个点儿了,她肯定睡了,我就自己过来了。”说着,林湛斐又喝了一口酒。
蒋子陌想起了什么,赶紧夺下他的酒杯,“你开车来的还喝酒。”
林湛斐站起来夺回杯子,又拿起酒瓶倒了一些,“不怕,我叫峰峰来了,他也刚下班,正往这边来呢。”
听他这么说,蒋子陌的神情缓和了不少,自顾自笑了,“今天人倒是挺齐的,怎么想着今天聚了?”
“哦——”林湛斐拖长了音调,仰起脸手指一下下敲击着桌面,“接下来一段时间学校里会很忙,我可能没时间过来,还有就是……我想回趟长林,跟你们说一声。”
蒋子陌握着酒杯的手一顿。他抬头看了眼林湛斐,对方依旧仰着脸,并不看他,停了半晌,他摩挲着杯面,说,“不年不节的,怎么想着现在回去?”
“太多年没回去过了,正好今年赶上老林忌日,整数的。而且听峰峰他妈说,那片儿年底要拆了,我想着去收拾收拾东西,把房子腾出来。”说话的时候,林湛斐又喝了一口酒。
沉默了半晌,蒋子陌点点头,颇有些艰涩地开口,“嗯……行吧。六年了吧?”
“嗯。”
“那你妈……呃,那孙雪菲让你回去吗?”
林湛斐低着头轻勾唇角,“她管得着我吗?”
自然是管不着的,蒋子陌当然知道。
六年前的舞台事故,林湛斐擅自做了决定伪造了夏熙妍去世的消息,并带着她匆忙来到上海,之后便再也没有回去过那座从小长大的北方小城,也再也没有刻意去探知过长林巷的消息。
半年后,林湛斐从蓝苏薇和陆峰口中得知,英泺一家搬走了;一年后,陆峰高考失利,连大专都没有考上,按照他父母的规划,考了几年驾照,去了他父亲的货运公司,成为了一名货车司机。
蒋子陌酒吧所在的街巷,几年间陆续开了无数间大大小小的酒吧,那条街渐渐成为了有名的酒吧一条街,但城市就那么大,需求也就那么多,虚高的娱乐经济泡沫之后,紧接着是畸形的商业竞争,为了招揽客人,大家开始赔本赚吆喝,之后迎来的便是酒吧一条街的衰亡。酒吧接二连三倒闭,加上市政的整顿,蒋子陌终于歇业了。
在家合计了大半年,他决定南下上海,投奔他的斐哥。
林湛斐拿出了一大笔钱入股蒋子陌,帮助他在上海重新开张,就跟当年在长林一样,偶尔他会过来帮着驻场唱唱歌,蒋子陌再次靠着他的俊颜,盘活了他原本以为会再次经营不善的酒吧。
“那夏夏陪你去吗?”蒋子陌问的很小心。
“不去。”
“那我陪你去吧?”
“你去干嘛,生意不顾了?”林湛斐一挑眉,满脸嫌弃,“哦,不过我可以帮你回去看看你爸妈。”
“不用,我过年才回去过。”蒋子陌摆摆手,不想这么快就被转移了话题。
林湛斐看出了他的担忧和顾虑,淡淡笑了,“你干嘛啊?我一个人回去又不会怎么样,你还以为我会有什么心理阴影吗?放心,要有阴影也不是我有阴影,都是些无聊的旧事罢了。”他站起来,看着台上的闹心女歌手,“啧”了一声,“脸好看也不能这么作啊,这唱得……你确定她的学生证没有造假吗?”
蒋子陌两手一摊,表示无可奈何,“唱得好的贵啊,最近今天一大整顿明天一小整顿,没生意。”
林湛斐拿起桌上的酒杯一饮而尽,“得了,怎么说我也是二当家,就当拯救彼此吧。”说着,他三两步走上台,打断了女歌手,在她耳边小声说了句什么,她就拿着吉他下台了。
台下的人看到林湛斐上场了,死气沉沉的气氛仿佛被瞬间点燃,有人打了一声口哨。
这场景似曾相识。蒋子陌抱着双臂看着,不禁牵起了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