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彦朱一高兴，岔了气儿，连带着肚子也难受起来，猛地咳了几声之后脸色通红起来，可那双眼睛却是充满喜色，似是有一肚子的话要跟高彦深说。
高彦深连忙给他顺气，扶他坐下后，脸上显现了明显的焦急的神色，“你这是干什么？昨儿个为兄才来看了你，这段时日你就好好将养着，父皇也是，为何偏要你受这舟车劳顿之苦，又不是不知道你的身子，这行宫哪里避暑了，为兄瞧着哪儿都不凉快！”
高彦朱坐下之后，待气喘匀了，嘿嘿笑了两声，道：“皇兄又睁眼说瞎话了，瞧瞧宫里那些个景色，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总是一个模样，我都看腻了，陪着皇兄一路上饱览美景美人儿，岂不妙哉？”
高彦深看他能说话了，也就放下心来，将桌上的甜食亲自打开，拿起其中一份在鼻子底下嗅闻一番，“阿朱，可香了，馋吗？”
高彦朱哼了一声，终是觉得又气又好笑，他一面抚着自己的小心脏，一面断断续续道，“皇兄您知道我不能吃这些东西的，若让谢老儿知道了，他又该追着你念叨了。”
高彦深想到上回不小心给高彦朱尝了一块桂花糕，就被随行御医谢忠给追了十条街，那老儿除了艺术精湛之外，嘴皮子功夫也甚是了得，一套接一套的大道理先给你说晕乎了，再由深入浅规劝三王放下糖糕立地成佛，并且逼得高彦深不得不伸手对天发誓再不能给阿朱吃糖糕，否则就一辈子打光棍娶不到王妃。
娶不娶王妃这件事儿他倒是无所谓，谢忠说阿朱的身子极为虚弱，除了素食和偶尔的荤腥之外不能沾染任何小食甜食，否则就会有性命之忧，阿朱不仅仅腿脚不便，连带着年少体弱又染上了更为复杂的病症。这病谢忠束手无策，只能减缓，这话里话外的意思高彦深不愿去想。
高彦深嬉皮笑脸地在高彦朱的身边坐下，一面在他跟前美滋滋地吃着甜食，一面道：“放心，哥哥不会害你的，只是馋你罢了。”
高彦朱咽了咽口水，恰逢此时宫女端上来一碗药膳，他乖乖地吃着药膳解了肚子里的馋虫，一面道：“皇兄上哪儿弄来这样多的甜食？”
“阿朱可还记得顾家老三？”
“记得的，京城著名纨绔之一，怎么了？”
高彦深轻哼了声，“他现下倒是改邪归正了，昨儿个为兄与他一起到琼玉楼听曲儿，他将琼玉楼的小食全都打包了回去，只因他家小娘子喜欢吃甜的。喏，今儿为兄带来的这些就是琼玉楼所有的糕点。”
高彦朱轻轻咳了一声，擦了擦嘴角，药膳的滋味实在是太难以形容了，总能让他感觉吞下了无数颗黄连，“他家小娘子不是南家的小姐么？南家小姐聪明伶俐美若天仙，多疼疼也是应当的，况且还未及笄之年就嫁给了他，现下也不过才十四五岁的年纪，终归是个孩子。”
“孩子？呵，为兄看呐，这也未必。”高彦深冷冷哼了一声，他在高彦朱这里向来不用掩饰自己，情绪更加丰富了起来，“阿朱你有所不知，就在咱们来杭城的前些时日，这位南家小姐不惜败坏自己的名声跟顾家一家老小对簿公堂，跟顾家人彻底撕破脸皮，哪个孩子会做到这样的地步？不留余地，甚至连条后路都没给自己留。但是啊，她转眼又可以对顾家人笑脸相迎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又有哪个孩子会有这样的心机城府？”
高彦朱将披在肩上的外衣拢了拢，低声道：“顾家人难道就是什么好东西？不过是作恶久了，老天看不过眼，派了个更难缠的来收拾他们罢了。”
高彦深失笑，“你倒是看得明白，你瞧瞧你自己，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却比那南家姑娘有过之而无不及。”
高彦朱若无其事道：“皇兄呐，人活这一辈子，切勿有太大的背负感。左右我也活不过这两年了，应当及时行乐才是，装了这么些年的可怜孩子也是累了，我可不想到最后临了了还要瞻前顾后怕这个怕那个。”
高彦深立时拧眉，放在桌上的手骤然间拧紧，死死地扣住桌角，他面露怒容，“你说的什么丧气话！为兄一定会给你找到治病的药！”
且看从前与现在，高彦朱体弱多病，朋友不多，就连父皇也鲜少来看他，他在人前示弱，将自己变成一只听话乖顺的鹌鹑，不过是想多苟活几日。而多年病体却让他明白过来，活着，就算是生病，也可以活出许多种姿态来。因此高彦深算得上他真正的家人，他也只有在家人的面前口无遮拦无需顾忌。
但他们都心知肚明，没救了，已经没救了。高彦朱多年前也仍然期待着有一天自己能病愈，能像正常人那样活着，可久而久之让他认识到事实，因此也就逐渐放弃希望，努力地活在当下。
高彦朱见高彦深有了怒意，连忙可怜兮兮地瘪嘴，拽住高彦深的袖子，呜呜道：“好嘛，弟弟知错了，皇兄可别生气，希望皇兄能够早日找到这个药。方才弟弟只是开个玩笑而已，求求您啦，不要生气嘛。”
少年委屈巴巴撒娇的模样到底是叫他心软了下来，高彦深叹了口气，狠了狠心将高彦朱的手抚开，“今儿个皇后提起了湘儿，哭得一塌糊涂，又将湘儿的娃娃赠与了南家小姐，南家小姐便带着娃娃出宫了。阿朱，你真该看看太子的嘴脸，他也真是有脸提起湘儿。”
提及这个夭折的妹妹，高彦朱的神色僵硬起来，他坐如针毡，脸色苍白，呼吸开始急促，双眼瞪得老大，目眦欲裂，“当年……就是太子……他……他怎么……怎么有脸……”
随后没有说完，就开始猛烈地咳嗽起来，高彦朱颤抖着手去捂着嘴，神情痛苦不已。
高彦深连忙起身蹲在他的跟前将他抱在怀里轻声安抚，“阿朱，不要拿别人的错处来惩罚自己。太子会有报应的，为兄向你保证！他一定会付出代价的！连带着新仇旧恨，一并算了！”
高彦朱仍旧咳嗽，可他被高彦深抱着的时候，复杂而又痛苦的眼神逐渐平静下来，可没多久又被悲伤取而代之。他逐渐缩在高彦深的怀里，声音哽咽，似乎在哭，又好似没有哭。
“我自打出生就没见过母妃，有人说她死了，有人说她早就被送去了别的地方。五岁那年我被寄养在皇后的名下，恰逢那时母后有了身孕，我是看着母后肚子一点点大起来的，我也是自湘儿出生后第一个看见她的。她那么小，那么软，拉着我的手指就会笑……”
不同于方才看淡生死的模样，他就像一只浑身是伤毫无反抗之力的小兽。
他在无数个夜晚里做着同样的噩梦，他好像还是当年那个没有母妃庇佑的孩子，他看着摇篮里的湘儿一点一点长大，真是可爱极了，他欢喜极了，他希望他的妹妹平安长大，不要被人欺负，每天有饱饭吃，有床睡，有杯子盖。
“皇兄，你可还记得湘儿的模样？你可还记得你抱着她逗她玩？我如今已经不记得湘儿长什么模样了……当日……当日你为何要拦着我，我明明看见了，是太子……太子捂死了她……母后……母后哭得凄惨，可她没有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