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
谢景卿非得跟着我,这让我很恼火,他一脸理所当然:“官府彻查不出,只好拜托公子。”
他说坊里男子深夜皆向西南方的梨树园去,可白天再去看,哪有什么梨树园,根本是一片荒草遍布的废宅。
我看见了杨叔,引路灵在他肩头闪闪发光,谢景卿忽然问我:“他肩头什么东西?”我们躲在客栈后的巷道中,杨叔神情浑噩,迷茫地向西南方去。
区区凡人,竟能看见我的引路灵?我不可置信,回头望向他,讶异地问:“你看得见?”谢景卿莫名其妙:“当然,金黄色?”
我来不及多问,杨叔摇晃双肩走远,谢景卿比我还激动,抓住我的手腕跟了上去。深夜幽静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九州大乱以来,凡间每到太阳落山,各家各户都避不出门,夜里也不爱点灯,免得引来不降物,唯独青楼脂粉地依旧灯火通明。
杨叔没走多久,他面前赫然是大片梨树林,梨花纷飞,白得映亮了天幕。我眯起双眼,是结界!
身旁的谢景卿面色恍然,双目逐渐失去神采:“那是——”他松开握住我的手,步伐有些不稳,花瓣翻飞刮起一阵雪白的风,将他的衣袍席卷起。
这妖怪妖力不容小觑。
谢景卿紧随杨叔身后,眼带向往,神情却极迷茫,跌跌撞撞朝那梨林小道奔过去。
我无语,这傻子,长安城里自然不会有这大片野林。
只会是妖怪作祟。
罢了罢了,解决完,找将军要酬劳。
我打定主意,在梨林小道彻底消失前飞身迈进。
谢景卿和杨叔的轮廓融化进泛白的雪林中,我望不见他们,四面全是梨园香风,我以手结灵,十指翻动,灵力化作灵虫飞进花海中。
他们可探寻妖气,待有异动,我也能及时察觉。脑袋却有些发昏,这妖怪会幻术,我咬住牙,甩甩头,静心感知灵力波动的来源。
眼前人形若影若现,终于变得清晰。
“父王!”我瞪大双眼,白胡子白头发棕色眼珠,他老了,我难以控制地向他伸出手,他就在眼前,离我那么近,他离我太近,在千景杀掉他的时候。
这是幻象!
我轻咬舌尖,刺痛使神智清醒了几分,可眼前的场景却那么真实。
千景墨衣乌发,手中拿着我赠予他的归凤,那柄我熬了半年有余,灌输神力至精疲力竭才成形的长剑,他衣袍飞扬,青丝如撞击悬崖底的瀑布,飞散开来。
他立在我的父亲神王洛禾前,剑尖滴血,长庚回头,惊讶地看着我,张了张嘴,他说:“凌汐,不是——”
千景杀了他,千景杀了父王!
我双眼发红,瞪向那张精致绝伦的脸,神殿外天兵涌进来:“抓住她!抓住罪神洛禾之女凌汐!”
“速速认罪!”
父王做错了什么?为什么?我步步后退,千景却向我伸出手,他依然是面无波澜的样子,侧颊的嫣红的血刺痛了眼睛,他似乎想笑,却平静地说:“凌汐,过来。”
明明是千景杀了你们的神王!我回头望向他们,我认识的星君却如临大敌,他们团团将我围住,嘴里喃喃有词,是困神锁仙阵。
“南明星君,”我跌跌撞撞向他扑过去,他是父王的朋友,他会相信我的,我抹掉眼角的泪,“父王,千景杀了父王!我都看见了!”
南明沉重地叹口气,他说的话却是我始料未及的,他抖动白胡子,厉声指责:“大胆!罪女胆敢指责神王,抓住她!听候发落!”
“东海龙王,龙王伯伯,千景杀了父王,他才是神王……”我绝望地寻求龙王的帮助,也许是我的错觉,他眼中露出一丝不忍,然后呵斥我:“还不认罪!”
我说不清那时的绝望,他们不相信我,但这一切都在一夕之间,上个时辰,我还在陪南明星君弈棋,他们口口声声唤我凤主殿下。
翻脸不认人?
上古截灵阵,是禁术。
他们为了困住我,不惜动用千年来尘封在藏书阁最底层的要命阵法,昆仑山上三十六位上神,或严肃或痛恨或惋惜,他们的矛头一致指向我。
而罪魁祸首,我曾一度最信任的人,在我身后,新的神王,杀了我父亲的人,看着他们,面色阴沉,一言未发。
千景。
我按住胸口,双膝跪地,大口大口地喘气,当时的绝望无助和愤怒悉数回来,我仿佛置身于天地间最凶恶的阵法中,手足痉挛无法动弹。
轻妙的女声猝然在耳旁响起,一瞬间风云变幻,还是梨树林,是漫天飞舞不见边际的皑皑花海。
“你的记忆,好可怕。”她说,声音里带着愉悦:“昆仑山的凤主,何故流落人间?为何这番模样?”
我双手合拢,右手绘灵,金光飞空弹向声音的来源。“哎呀!你这人好不礼貌!”那边呵呵笑起来,她躲开了,我站起身拍拍巴掌,四面除了梨花还是梨花。
“凤主,昆仑山的上神下了令要三界捉拿你,我将你带去邀得一功,说不定能上昆仑求个上神当当?”她嬉笑着说,梨花霎时卷动风刃向我袭来。
我微微眯眼,扯开唇角:“就凭你?三流小妖?”话音未落,周身气流涌动形成一道屏障,我明白昆仑山的神仙惧怕我。
他们怕我的神力,这份与生俱来的不寻常的力量和天地灵的身份一起,成为凌汐这两字永远的禁锢。
天地灵,我其实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父王要拉住我的手警告一般地说:“别让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知晓你的身份,凌汐,你是天地灵。”
他并未解释过何谓天地灵,我却在藏书阁最底层的禁书中翻出一句话:
心魔顿生之日,天地灵跌落之时。
天地灵和魔道扯上了关系,人神鬼三界莫敢提及的魔道。魔族生于虚空,游弋于三界之中,历来数量甚少,但每出一个,三界必有浩劫。
相传我出生时,三界便经历过一次浩劫,因魔而起,以父王将之封印告终。参与过那场神魔之战的上神悉数神魂消散踏入轮回,唯有父王活下来成为新的神王。
我不喜欢和魔沾边,那意味着忌惮恐惧和不信任。于是我小心翼翼地遵循着父亲的嘱托,藏好自己的身份,只有千景知道。
可是长庚,却背叛了我和父王。
心中刺痛。我按捺下不安与愤怒,从腰间抽出一直伴在身侧的玉笛,笛名青鸢,化昆仑山顶灵石岩青而成,父王送给我后,千景为它取了名字。
可惜我不会吹笛,对乐技一窍不通。长庚说这本是吹奏安详之音的青鸢,却成了打架斗殴的利器。
千景,怎么哪里都是千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