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柳非暮离开之后,长生殿里又陷入一片沉默。
夏帝一只手依旧轻缓地点击着手肘下面的黄金雕花扶手,另一只手却看似漫不经心地翻弄着柳非暮留下的密函。他微微眯起的双眼显得眼型更加的狭长,眼中的神情晦暗不明却又隐隐显出一丝精芒。他的神情看似对此事并未放在心上,可密函之上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起的白色却显露出了他此刻内心情绪的起伏。
半晌,夏帝轻轻抬了抬眼眸,拿着密函的手随意一扔,将密函扔至面前的玉桌上。他的身体稍稍地往后仰了半分,拇指与食指轻轻摩擦,虽并未回头,但低沉的声音里仍能够听出他语气中几不可闻的阴霾:“以国师之间,这柳非暮所言如何?”
一直隐在黑暗之中的苍迟闻言嘴角极微地挑动了一下,他缓步踏下长阶,行至刚刚柳非暮所站的位置,回身朝着夏帝微微的拱了拱手,他一双桃花眼中流光闪烁,垂眸间眼中算计之色尽显,抬眼时却将算计敛去了三分:“臣以为,柳非暮所提之策正是皇上如今应做之事。”
夏帝摩擦着的手指闻言极微的顿了一下,却又在转瞬间如同无事一般继续辗转摩擦,夏帝的神情隐在灰暗之中,并不看见他脸上的神情,只能听到他带了几分深长意味的声音:“那国师是赞同柳非暮所言,觉得孤应背弃秦国,转投北晋。”
苍迟的双眸中幽深之色渐浓,嘴角的笑意也带上了几分冷凝的意味。他语气轻缓,似乎不过是在分析意见再平常不过的事情一般:“当初选择秦国,只不过是顺势而为。北晋势强,且我大夏历时正弱,若不与秦国结盟,北晋必然会将我大夏吞并。而如今秦国与北晋交战十年,双方各由损伤,而我大夏已休养生息十年,且从秦国换来部分军需,易时而居,自然应当转变策略。”
夏帝闻言眼中瞳孔极微的收缩了一下,手上摩擦的力气加深,在指尖上留下一处显眼的白色。他的身体几不可见的往前倾了两分,看着苍迟的神情更加幽深:“看来国师已有打算。”
苍迟的嘴角缓缓地弯起一个弧度,他的眼角微微上挑,眼中的神情似笑非笑,在灰暗的暗中幽深得几乎可以算是诡异:“如今三国鼎立,各有所长,互相牵制都不敢轻易妄动。但就事而论,仍旧以我大夏最弱。秦国如今为吞并北晋与我夏国结盟,但却未必真心,太子被禁秦国十年便可见秦国用心之险恶。若是他一旦吞并北晋,我大夏必岌岌可危,唇亡齿寒之理,相信皇上必然比臣更加明白。”
夏帝眼中危险之色一闪而过,语气也越发深沉起来:“秦国如此,北晋又未尝不是?十年前北晋便妄图覆灭我大夏,若非当时国师力挽狂澜,如今我大夏早已被归入北晋。如今他因我夏秦牵制而意图釜底抽薪,又岂止不是另一个秦国,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苍迟的神情并未因夏帝之言有任何改变,相反,他踏步向前,往长阶的方向靠近了几步。殿中的雕花窗透入的日光正好投放在他的脸上,将他的神情毫不遮掩的暴露在夏帝的眼中。他嘴角含着不明意味的笑容,看着夏帝的眼中有光亮闪烁,在阳光之下几乎亮得有些刺眼:“正是如此,皇上才更要仔细思量!”
他的目光直直的对上夏帝的眼神,丝毫没有半分退让:“秦夏两国地处平原,一向易攻难受,再加上接壤之处正是我大夏的产粮重地。若是秦国心有异动,率先背弃联盟之约,那么他们一旦攻入我大夏,占据粮草重地,我大夏必将陷入被动之势,难以抗敌。若是此时秦国再联同北晋一起进攻我大夏,我们腹背受敌,可就没有半分胜算了。但北晋与我大夏则不同,两国接壤之处与我们来说犹如一个天然屏障,易守难攻,北晋若是意图从接壤处攻入我大夏极为困难,这也是臣为何提议与北晋结盟的原因之一。夏晋结盟先将秦国覆灭,以北晋为主攻方,我们只需坐山观虎斗,在最后秦国覆灭之时予以重击,便能坐收渔翁之利。况且北晋十年来与秦国连年混战,兵力必已大不如前,若他在出兵灭秦,必无多余之力攻我大夏。到时我们只需按照约定将秦国主城以南处划入疆土,利用其铁矿极其马场弥补我们兵力的不足,等北晋缓过神来,我们早已拥有和他们一争之力。一统天下,便指日可待。”
夏帝手上的动作早已在苍迟说到一半时便停了下来,他左手按着太阳穴的位置,极微的缓缓打拳,身体靠在龙椅之上,双眼微微闭着,看不出半点情绪。半晌,他的手指微微用力,在太阳穴的位置按出一个白色的印记,猛然睁眼,眼中有精芒闪过:“即便如此,北晋积蓄多年,军需贮备亦不可小觑。若它先灭秦国,转而即刻攻我夏国,那孤岂非养虎为患?国师可不要忘了,秦国与北晋的接壤处有堑江横跨,直入我夏国边境,若到时他利用此处攻入我大夏,又无秦国阻拦,岂非会重演十年前的那场大战?”
苍迟嘴角的笑意更深,眉梢微扬,虽无自得之色却让夏帝感到他早已将其算计与其中:“皇上是否还记得十年前臣是如何退敌?”
夏帝声音低沉,神情不明:“天降大火。”
苍迟瞳孔之中隐隐显出一层几不可见的暗光,他的语气虽轻,却莫名让人感到一丝寒意掠过:“若他北晋意图重演十年前那一战,臣自然也能在堑江之上让他们回忆起十年前那一场天降大火。”
夏帝闻言沉默半晌,伸出手想要将玉桌上的密函拿回手中,正要拿到之时,却又收回了手。他看着密函上的蜡封,眼底隐隐有晦暗之色飘忽不定,他神情深沉,不知道到底在想些什么。
苍迟见状,瞳孔中闪过一丝阴霾,他微微垂下眼眸,将眼中阴霾下那一丝杀意掩住,袖口下的手指在指腹上一划而过,留下一处苍白的痕迹。他的双眼微眯,眼神中沾染上一丝危险的气息,却又转瞬即逝,不留痕迹。
半晌,他看着夏帝手上迟疑不定的动作,嘴角划过一丝不明意味的弧度,缓缓开口,他的语气并不重,甚至可以说是有些轻了,却重重地打在夏帝的心上:“秦国未必没有背信弃义之心,只不过如今粮草不足,若想要覆灭北晋,自然需与我大夏虚与委蛇。可即便如此,他们在明知皇上只有太子一脉之时,却依旧选择将其禁锢与秦国,十年未曾想过让其归国。若非此次机缘巧合,秦国又急需粮草,恐怕太子依旧无法亏来,皇上您说,秦国到底打的什么主意呢?”
他的语气越到后面越轻,明明带着笑意,却让人感到越发的冰冷:“若是太子一直在他国宫内,终究是让人悬心。若是一旦发生任何不测,即便是皇上有心,恐怕也再无回天之力了。”
夏帝在听到苍迟最后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肌肉不自觉的耸动了一下,他手掌微微用力,指甲划过扶手上的黄金雕花,发出一声刺耳的刮擦声。他的眼神中几乎是毫不掩饰的浮现出一抹杀意,虽很快敛去,却依旧没能掩饰住其中的阴霾和冷厉之色。
他似是反应过来苍迟还在殿中,脸上的阴霾之色变了几变,最终还是被沉静之色给掩盖替代。他依旧没有去拿那封密函,但看向密函的神色却深沉了几分。他重新伸出手轻轻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眉间轻皱,似乎是在思索些什么问题。
半晌,他朝着苍迟挥了挥手,示意苍迟可以退下:“你先退下吧,容孤好好考虑考虑。毕竟孤膝下只有馨儿一个公主,这一去怕是再难见到。还有,今日之事切不可向第四人提起,便是子易也不可。他自小长在秦宫,如今大局未定,宫内之事还是不要告诉他为好。”
苍迟看着夏帝掩在昏暗中的声音,极微的勾了勾嘴角,发出一声无声的轻笑。他的眼中有幽深的光亮在昏暗中一闪而过,他伸出手朝着夏帝拱了拱手,然后微微作揖便转身准备离开。在转身之后,他嘴角的笑容渐渐敛去,划为狠厉之色。他眼中透过昏暗的光线渐渐升起一抹寒光,那寒光中带着无尽的杀意,几乎让他周身的空气瞬间凝结成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