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木的本体联结了道门十二洞天,外面看着不显,内中却是十二重空间宛如悬在树上的繁枝,从另一个层面上补全了树冠截留在繁生宫后的缺陷。被充当成祭养品的各种妖魔鬼怪、灵脉元气,就被建木直扎虚空的无数根须包裹在其中。
除了晏娆,宽阔无垠的建木躯干通道里,再也没有人影,只有一片迷蒙的黄光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寻根,就像南极星那已经具备了造化万物生灵能力的星核元海。
这是建木的根本所在,无论罗睺和计都在外面有多少算计,在这里都没有掩饰。晏娆伸手掬了一捧黄光在手,又任它从指缝间流走,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将相柳的妖丹抛了出去,捏了法诀喝道:“相柳!魂兮归来!”
相柳被罗睺炼了精血,再被建木镇压本体抽取妖力多年,身躯早已化为了齑粉。只不过牠也是妖族在本会元的气运所钟,修为与道门金仙无异,身躯已经铸炼得几乎没有杂质,纵然妖力全失,粉尘也还具备难以磨灭的特质。随着晏娆的法力所至,感应到妖丹力量的相柳骨粉也从黄光中缓缓地渗了出来,慢慢地汇成一条灰带缠绕在妖丹上。
而随着相柳的骨粉汇聚,黄光中另有一道人影映射了过来。
晏娆指下捏诀不散,冷冷地问:“罗睺,你还想阻我收聚相柳残躯不成?”
罗睺轻笑一声:“相柳这残躯于我已然无用,你拿走正绝了我一件后患,我阻止你不是自找麻烦嘛?”
晏娆被他算计坑害得实在不浅,实在很难相信他:“那你来干什么?”
罗睺笑道:“自然是来找你合作的。”
双方曾经斗得你死我活,难为罗睺竟还能将合作二字说得轻描淡写。而晏娆也不惊诧,淡淡地问:“如何合作?”
罗睺大袖一摆,建木空间内陡然刮起了一阵狂暴无比的大风,沿着建木的躯干根系呼啸而去,黄光被这风带得滚涌奔腾,摇曳不定。这动静在建木本体空间内尚自不算大,被联结在一起的十二洞天却是刹那间天地倒悬,全仗着洞天本身也有禁制支撑,才没有形成崩裂灾害。
晏娆凝目而视,罗睺收袖笑叹:“你也看到了,我与计都虽然同出一体,实则已是两人。他固然占着本体的便宜,修成了十二转世身,可我也不再是任由他说放就放,说收就收的分神化念。这建木本体,我随时都能和他一争控制权。只不过再争下去,道门十二洞天和计都固然要倒霉,我也不见得能有好处。”
晏娆在建木本体停留的时候极长,而接天梯上站着的商参,居然也一直没有离开。直到日落月升,倦鸟归巢,晏娆直接从金竹峰下方的接天梯里走出来,他才无声地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罗睺在他身后发出一声“嗬”的怪笑:“她就这么走了,你真甘心?”
商参冷声道:“你不是已经拿到想要的了吗?”
罗睺轻佻的道:“是啊!凡人有言,天下熙熙,利来利往,三族的少君也不例外。她既然连我都能理智看待,你若用更有利的条件相诱,达成所愿的可能性很大啊!”
商参淡淡地说:“你说什么蠢话,你要受她所制,才是她给你机会的原因!”
罗睺顿时沉默了一下:“你当真允许我带上树心离开?”
商参不答,本来就严肃的脸庞在月光的暗影里更显冷漠。罗睺等不到他的回答,又道:“我只要能摆脱你,能渡过量劫,就无所谓走什么样的路;可对你来说,我与你背道而驰,就意味着失控的危险!”
商参的脚步终于顿了一下,过了会儿才道:“你那么希望摆脱我,摆脱一切束缚,我便给你机会去选择!你我之间,总要有一个破开这宿命的羁锁,怎能长久困于方寸天地?”
罗睺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嘿笑,没有现说话。
而此时的晏娆已经回到了金竹峰,宁琰坐在院中静候她的回音,听到她归来的脚步,却不回头,缓声问:“相柳如何?”
晏娆回答:“尚有一缕元神未灭,以妖丹为基温养着,应当能够重生。”
宁琰长长地舒了口气,喃喃地道:“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晏娆忍不住又道:“师父,相柳想要重生,非朝夕之功。妖族以实力为尊,没有谁会愿意放着这么进补的机会不用,却去温养一颗只剩元神残灰的妖丹。您若当真心中放不下,就随我一块走,自行复苏相柳吧!”
宁琰缓缓地摇头:“我与他族群不同,道途相异,虽有一时之欢,却非长生之伴!违背师命将牠救出来,给他重生的机会,已足以清偿当日亏欠。至于其余,却是妄想。”
晏娆一时无言。
宁琰起身,回头看了她一眼,道:“能在量劫之前再享几日天伦之乐,我已心中无憾。罗浮只是你的行程之始,却是我的终故之地。从今往后,你不再是罗浮弟子,以后也不要再回金竹峰了!”
晏娆大惊:“师父!”
宁琰微微一笑,柔声道:“好孩子,真正纯挚的感情,会一直在你我的心中,不会因为地域的远离而消散。不必啼哭不舍,误了你真正要做的事!去吧!选定了你的道途,就永远不要回头!”
晏娆心中百感交集,却无法诉诸于口,只得重重地跪了下去,深深地叩首:“弟子拜别师父!”
宁琰俯身抱了她一下,晏娆待要回抱,宁琰已经退了开去,不发一言的关上了居室的房门。
她与宁琰有十八年养育之恩,师徒之情,但在这浮世纷乱,量劫之下,却是没有了长慈幼孝,长相依持的缘分。
这样的离别,其实早在宁琰从尧州将她带回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注定。
东洲诸国诸部的人口百姓,在云泽派一分为二时,就由长庭一脉把凡人带去了南洲;到道门诸派往罗浮聚拢之时,各派洞天经过,又将与道门还有联络的诸国贵胄及道门遗脉迁入了洞天内。
晏娆沿着她当年初离罗浮时的路径而行,沿途已经完全没有了人烟。不止是人烟没有,连鸟兽虫鱼也都不多。所有的草木、山川、河流、湖泊,都呈现出了一种衰败得将要灭绝的颓丧来。倒是死气、煞气在空城空镇空村里缠绕不去,仿佛要将这陆地上犹自挣扎不死的草木也完全侵蚀朽化。
北洲有麒麟调理风水,镇压地脉;有应龙行云布雨,养护人运,虽然也各种生物繁衍艰难,但却仍然算是迭代有序。可这已经完全被道门放弃的、原本四大洲地最繁荣昌盛的东洲胜地,如今却是完全的滑入了生灵灭绝的深渊!
这便是天地量劫来临,凡人没有反抗,直接弃守之地的末世之相!
草木失了绿意,江河枯了流水,就连曾经藏着繁生宫的那片水泽,如今也变成了一片荒漠。当初被天帝夫妻禁制所封,负门穿行于荒泽中的巨蚌,如今只剩下两片巨大的外壳,风化成了两座山丘。
山丘上叶洪文高冕华袍,一副南洲高阶神官打扮的模样,正自持律修炼。
北洲道师府的炼气士和妖修,以南极星为元窍正位,采人道之气修炼,走的是香火神道的分支;而南洲却是近乎直接让神官和百姓混居,采愿力正位,在香火神道上走得更远更直接,修炼起来更快,受的限制更多。
叶洪文原来在云泽派持修道门清静法时,不过是问寻境;今天在这山丘上修炼的道韵,却已经突破了原来道门对境界的划分,俨然有了神仙之姿。
虽然是香火愿力所聚修成的神位,无法逍遥自在,但在量劫之下,聚众愿而成神,又以神位庇佑信众,对于地域广阔,人口众多的南洲来说,已经是再好不过的捷径了。
叶洪文来到这里,本就是为了面见晏娆,她一出现在山丘下,他就感应到了,起身笑道:“晏道友,许久不见!”
晏娆有些诧异:“叶道友怎会来此?”
叶洪文道:“商掌教待客途中忽然离开,我拜访宁真人时见她神情特异,与过往都不相同,猜想是晏道友回来重走旧路,了解前缘,便来此地碰碰运气。晏道友果然来了,显见我运气不错。”
在这荒凉死寂的地方,他还能说笑,却让晏娆也忍不住一笑,道:“叶道友数年不见,修为一日千里,洒脱得很,可喜可贺。”
叶洪文掸了掸身上那绘满符文的神官服,笑道:“我如今修的是神道,所有力量都源自于生灵的信仰,也必然受制于信仰。道门的逍遥长生,我此生无缘,也只好看开些过日子啦。”
他在问寻境选定了神道,随师门迁徒南洲,创建神国与凡人杂居,虽然小有遗憾,却也不至后悔。说笑一声,又道:“当日多亏晏道友慷慨相助,家师才得以解开剧毒。此恩深重,请道友受我一拜。”
晏娆道:“我与东君真人是各取所求,互相交换,不需言谢。”
“晏道友所提的要求,本来就是我长庭一脉在做的事,这不是公平的交换,而是道友施以援手。”
叶洪文见她不肯受礼,便也不再多礼,道:“好教道友知晓,家师解开剧毒后,浴火重生,炼就天人玉体。道友可要随我前往南洲,与家师会唔,看一看南洲庇护所治下的凡人现况?”
晏娆摇头:“人族本该所有部族,无分仙凡,都聚力同心来与天地争主。然而本会元的人族,实在太强了,彼此之间的分割太厉害,以至于各行其道,不能同行。既然如此,各自选择的道途,就该由各自践行。尽管尊师炼就了天人玉体,南洲也不该与我有过多的牵扯。”
东君真人夫妻走了与北洲相似的路,受了晏娆极大的恩惠,却从来不曾主动提及要与北洲建立联系。叶洪文受师命数次来往于罗浮,心中其实也对此有明悟:每一方选择的路不同,对天地来说是有区别的。既然大家都没有十足的把握,那就互相不加影响,看谁能成功。
“我们所走的路虽然殊途,但只要初心不改,最后必然在相同的地方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