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量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却实实在在的决定着人的格局宏大与非，所谋之事的长远与否。
晏娆需要机会全面认真的观察公孙鸿，公孙鸿又何尝不希望有机会了解可能的合作者？雨师在法术修为上要强过钟离，但对于政局的理解却是不如，不免担心自己一直被禁制为哑巴。
公孙鸿道：“阿叔放心，她要是不肯主动解开，我就去向她请个情面，一定给你解开。”
晏娆这一手禁制，明面上是惩戒雨师无礼，后续的处理，却是双方在表明立场和态度。雨师大急，连忙比划：你是首领，可不能去向她低头！
公孙鸿叹了口气，苦笑道：“阿叔，你不懂。如果她真不主动解开你的禁制，那就是让我去向她低头的意思。我不去，不行。”
守卫在他身边的钟离和雨师，从少年期就陪着他游历诸海诸洲，在修为上能跟瀛洲十老门下的真传弟子一较长短，于权谋争斗上的天赋就差了许多，迟疑了一下才问：“什么意思？”
受托送走晏娆一行的常先回来，听到他们的话，没好气地说：“若这位晏姑娘一定要压着首领低头，那就说明她的掌控欲极强，还像过去的仙门一样，要骑在我们头上！”
钟离大惊：“我们是为凡人的前途而拼博，怎么能再在头上供个道门的祖宗出来？这绝不可行！”
公孙鸿摇头：“此话言之过早，暂且不提。我明日便起程前往乞罗山峪开渠，今天先将手边之事交办了再说。”
他见众人都一副唇动舌摇，想争着说话的表情，便抬手一压，正色道：“我知道你们想说什么，可我们既然立下了为凡人争生路的宏愿，就要尝试拉拢各种可能为友的力量。她们已经出了题等着，我们就不能因为怕吃亏，不做回应。”
第二天，在公孙鸿换上粗葛布衣，准备在出城汇合开渠的青壮时，雨师被禁制的喉头突然有些痒，他忍不住摸了一下，咳了一声出来：“搞什么鬼！”
他自己还没意识到禁制已经解开了，身边的众人却高兴不已。只不过钟离高兴的是老友不用受这憋气，公孙鸿和常先等人高兴的却是晏娆的气量比他们想象的大，他们的担心可以放下一半。
彭英带着麒麟一早就去了城主府，晏娆反而没去看公孙鸿离城，就留在严真真的军帐里查看当地的图志，对可能的变故毫不担心。
反而严真真有些坐立不安，帐外的传令兵来来去去传来的消息，也没法让她安下心来。晏娆一目十行的把武关以内，包括关原诸部基本风土人情的图志看完，抬头问她：“你很担心？”
严真真本想否认，旋即回神自嘲的一笑，道：“除去王母，公孙鸿大约是我在北洲最亲近的人了。虽说他取火罗的时机令我恼火，但一国易主，终究不是个人私事，而是时局推动。你罚他开渠，除了公心，未必不是为了帮我出气。我真怕事情发展不如人意，你和他都因此失望。”
晏娆起身将图志归还原地，笑道：“这没什么好担心的。假如他的品性和在你面前展露的一致，再多的磨砺，也不会摧折他的志向，固然大好；假如他言行不一，在这种劳泛中露出了本性中的弱点，也不过就是我们多费些心思，用外力帮他补足这一点内缺罢了！”
严真真稍微放下心来，过了会儿忽然问：“阿娆，你就不害怕失望吗？”
晏娆怔了怔，笑道：“怎么可能呢？只不过我已经知道，世间的人与事，只要自己不放弃希望，就能遇到转机。比如你被囚禁于瀛洲，流落荒岛，漂浮大海，陷于魔潮，凡此种种，无不生死悬之一线，险之又险。然而你没有放弃，就又有了你我如今的重逢。”
严真真回想起自己过最近几年的境遇，也不由微笑起来：“确实如此，不到最后，所有的艰难，都不是定数，而是途中的磨砺。”
话说开了，她也放下了对公孙鸿的担忧，转而问道：“阿娆，你看这些地方图志，是想干什么呢？”
晏娆回答：“虽然现在的凡人难以采气入道，但道法知识的传承却不能因此在凡人中断绝，我想从武关和火罗国故地开始，向所有生民讲法传道。再则南极长生星君的神主位如今信众已然不少，若无戒律指引，怕会被邪道野修利用，济世不成，反而为祸，也需要从长规划。”
严真真是在千岛万国见过邪道祸乱百姓的样子的，当然明白能够随感应愿的神主位，一旦被邪道利用会造成什么样的破坏力，惊道：“讲法传道不急于一时，信众的戒律却是迫在眉睫，你想好怎么立戒吗？”
要防邪道利用，戒律必须简单明了，不被曲解。晏娆回答：“讲法传道我行，这种戒律还是要让彭先生和公孙鸿他们商定。不过我想如今的淫祠野祀之所以多如牛毛，与乱立邪神有关。以后的戒律里，应该不立像膜拜，不设神官，不收民财。”
严真真道：“不设神官管理神主位，对老百姓来说能免于被教派盘剥的好事，对你来说可就累了。总不能你自己耽误修炼，去回应信众那些乱七八糟的祈愿吧！”
晏娆笑道：“我不在武关的时候，麒麟和彭先生接引信众，不是管得挺好的嘛？让他们继续管下去就行了。”
严真真愕然：“可那样的话，这神主位岂不是你光出力，却全无得益？”
走香火神道的弊端极多，但晏娆有麒麟这样的祥瑞在身边辅助，只要加深与神主位的联系，却能在不走这条的道的前提下，借用一些愿力的妙用来修炼——比如彭英在担心晏娆追杀魔母出意外的情况，立即让严真真在武关广立神位，作为让晏娆转修鬼道的后手。
晏娆也知道这其中的好处，但却不想因为自己介入过深，而引起不必要的变故。毕竟当初她立神主位时，已经引起了天地反应，全仗着紫炁遮盖天机的神通，才强行压下了天地之怒。
可紫炁再强大，在神主位已经与地面的生民感应相接，祭炼星辰时，也做不到全无纰漏。以麒麟掌控神位，还能因为麒麟是众生意愿汇聚而生的祥瑞，让神主位稳定下来。让她也去钻这个空子，却怕引起天地反噬，不仅紫炁和麒麟要受牵连，连星辰也被摧毁。
“有麒麟受益就够了。”
涉及到一些不好与严真真讨论的隐秘，晏娆赶紧伸手在面前施了个圆光术，把公孙鸿的行踪收了进来，分散她的注意力，道：“真真，你最近要是没什么事，就帮我看着他。”
公孙鸿此时已经和战俘汇合，一起前往乞罗山脉。监工不知这中途加进来的人是什么身份，只不过作为少年时期就游历六海大陆的一部首领，公孙鸿无论内在外表，都有不同于常人之处，很令人好感顿生。监工与他接触不过几天，就对他信任有加，让他做了个小工头。
乞罗山峪全长近十几里，若全靠人力开挖，少说也要十年八年。可这次魔潮入侵，把地下的溶洞蚀薄，引发地动，将原来准备开挖的石壁硬生生地撕了豁口出来，坚石变脆。只需再把豁口下挖整平，两岸加固围堤，便能形成足以让战船通航的河渠。
监工役使战俘开渠，自然不会顾惜人力，每日有大量任务分发，开始一段时间战俘还能扛得住，但恶劣的饮食、过度的劳累、严厉的惩罚，很快就让渠工出现了伤亡。公孙鸿脑子灵活，懂得因地制宜的利用工具和地势，加上他的身体远比其他人强壮，能分担手下渠工的劳动量，他这一组倒是没死人。
严真真率部征战，手下的人命不少。但两军对垒造成的死伤，往往都在一瞬，和这种做苦力生生累死累伤完全不同。战死会让人敬佩这是勇士；累死却让人觉得这几乎和牲畜没有分别，不忍目睹。
晏娆伸手一拂，圆光术从公孙鸿身边移开，却是将整个渠段都看了一遍，道：“照这样下去，这段渠修完，渠工最少也要死伤一成。”
严真真心中郁闷：“阿娆，你让公孙鸿去这里，总不会真的只让他吃点苦吧？”
晏娆摇头，道：“我想看看，他在这种情境下，会怎么做。”
严真真怔了怔，晏娆又道：“他想做这天下的共主，不仅意味着征战天下的攻伐杀戮，背后必然还会有着无数像今天开渠这样的类似的事。这一统天下的大业，伴随着的是血腥残酷的吞并、镇压、交融、泯灭……这决定着兆亿生民命运前途，生死存亡的首领，我们必须要知道他在最残酷的环境下作出的本能反应，了解他的真正的性情和品格，从而决定如何匡扶他、纠正他。”
严真真看着她，半晌，突然问：“阿娆，你用这样的情境去试探他的本性。然而你看到这些渠工的苦难时，难道就不……心痛怜悯吗？”
晏娆的双眸凝视着圆光影那残酷的景象，许久才反问：“仅是心痛怜悯，有什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