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黑到天亮,房中三人,都是各怀心思。
丁曼菱一时想要回家,一时又生出冲动,想要浪迹天涯。照理来讲,自然是该回家去,可是一想到昨天父亲望向自己时的两眼凶光,心中便是一寒。
经了昨天叶永嘉的那一场大闹,她全家大概都已经恨死她了。况且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叶永嘉押走的,如今叶府险些被灭门,她这个单枪匹马逃回去的未婚妻,会不会成为叶家仇人的新目标?那些人——什么麻子什么疤瘌的——会不会打上她家里去,又要逼她交出叶永嘉来?
一个叶永嘉,昨天已经吓破了全家的苦胆,若是再招去个杀人不眨眼的麻子疤瘌,那么她爸爸一时怒极、或许会活吃了她。
不回家,又能去哪儿呢?大姐早嫁到千里之外去了,不能投奔;二姐倒是家在本城,可二姐和二姐夫的关系,好似《红楼梦》里的迎春和孙绍祖,二姐被二姐夫欺负得简直不成了人,平日连娘家都不敢轻易回的,又怎么会有余力收留一个妹妹?
思来想去,她无声的一叹,发现天下虽大,可是竟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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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曼菱在思索,叶永嘉也在思索——他那父亲纵横天下几十载,结下的生死仇家,拿大骡子车装运,一趟一趟的运一天,也只能运走个零头。若论招人恨的本事,他实在是不如他父亲的十分之一。
所以他没必要去细思量沈麻子和父亲之间的仇恨,唯一要做的就是赶紧去天津租界里找到四舅,再让四舅护送他去找父亲。他父亲身为一代英豪,特别的可恨,也特别的有本事,只要他能和父亲团聚,就可以继续做那无忧无虑的叶大少爷了。
可是怎么才能平安的离开京城、前往天津呢?
他将两只大眼睛一斜,在黑暗中飞出两道目光,直射向了身旁的卫长明。
他感觉卫长明像个深藏不露的什么侠客,他肯帮自己的忙,必定是有所图——图什么呢?莫非想让自己成全他和丁曼菱那个死丫头?
想到死丫头,他伸了伸脖子,想要再看她一眼。没想到她是这么个风骚浪荡的女子,亏他当初看到她那照片时,还觉得她怪美的,以为自己得了个可爱的好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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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夜时,叶永嘉尿急,问卫长明:“厕所在哪里?”
卫长明哑巴似的站了起来,亲自带他去后院茅房,顺手也叫上了丁曼菱。于是叶永嘉和丁曼菱在他的指挥下,排队进去,各自方便了一场。等这二人都排泄利索了,卫长明才最后进了去。
叶永嘉和丁曼菱在茅房外头并肩而立,全冻得直哆嗦,叶永嘉从裤兜里摸出烟盒和打火机,给自己点了一支烟,深吸了一口:“妈的,这叫什么厕所,简直就是个粪坑,老子刚才进去,差一点就踩了屎。”
“哼,这种茅房,我已经使用了三天。说起来啊,全都是拜你所赐。”
“笑话!明明是你不守妇道。”
“我没有——”
话到这里,她咽了住,因为卫长明已经走了出来。叶永嘉只觉眼前一花,叼着的大半根烟已经被卫长明夺了下去。眼看他一边走一边用手指捏灭了火头,叶永嘉连忙追了上去:“抽根烟也不行?”
卫长明不回头:“有火光,有气味,不行。”
叶永嘉依稀看他像是把那半根烟揣进了裤兜里,连忙说道:“那就不用留了,我这儿还有一整盒呢,够咱们两个路上抽的。”
卫长明从裤兜里抽出手来,手指捏着那半截烟卷:“炮台烟,不是叫花子和小毛贼抽得起的,丢在这里一旦被发现,也许会惹人怀疑。”
说着他把烟卷揣回裤兜,仰起头看了看天。叶永嘉和丁曼菱见状,也跟着抬头看了看星星。叶永嘉犹犹豫豫的问道:“卫老兄,你是看不清方向了,所以想找北斗星指路吗?”说着他转向丁曼菱:“今夜是挺黑的,天上连个月亮都没有。”
丁曼菱嗤之以鼻:“卫先生看起来有那么傻吗?在这么个小院儿里都会迷路?”说着她靠近了卫长明:“你在看什么呀?天上不就是个黑吗?”
卫长明答道:“再过一会儿,天就要开始亮起来了。”
他向着叶永嘉一招手:“我们换一下衣服,一会儿就出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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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卫长明的调度下,叶永嘉和丁曼菱全变了样子。
卫长明和叶永嘉互换了衣服,叶永嘉穿上了卫长明的平凡裤褂,卫长明则是换上了叶永嘉的西装革履,叶永嘉比卫长明高了一寸多,所以二人的衣服都是略微的有点不合身。卫长明走去了那黑洞洞的柴房,在柴房深处掏摸了许久,末了掏出了一只沾满草屑的小黑皮箱。
他在院子里单膝跪下,打开了皮箱。叶丁二人一起低头望了过去,就见皮箱里头放满了大小什物,也辨不出都是什么,总之码得是整整齐齐、满满登登。他从里面扯出了一大块方布,递给了丁曼菱:“你拿它当头巾,包住你的脑袋。”
丁曼菱接过那一大块布,一边往头上系,一边怀疑它本是个大包袱皮。而卫长明对着叶永嘉一招手:“蹲下。”
叶永嘉呆头呆脑的蹲下了:“干嘛?”
卫长明又从箱子里掏出一把小剪刀。一手握着剪刀,一手摸上了叶永嘉的脑袋——脑袋有点油腻,因为前一天的下午,他在家沐浴更衣,往脑袋上涂了不少的生发油,以便让头发分得服帖。卫长明先是拂乱了他的头发,然后摸索着抓住了他那一绺子长刘海。叶永嘉只听“咔嚓”一声,长刘海已经被卫长明剪了下去。
“你——”他有点要急眼:“你怎么——”
话没说完,因为卫长明紧接着又给了他好几剪子。一串“咔嚓咔嚓”过后,他抬手摸脑袋,发现卫长明的手艺居然挺好,自己满脑袋的头发全短了小一寸,短得还挺均匀。
“我这算是乔装改扮?”他问卫长明:“我是不是要扮成一个穷小子?”
随即他改了口:“我不是说你形象穷酸。”
卫长明放好剪刀,关闭皮箱,然后站了起来:“是。”
扭头望向丁曼菱,他开口说道:“你扮我的太太,他扮我的随从。趁着天没有亮,我们现在就走。”
叶永嘉大吃一惊:“啊?你俩是两口子,我是随从?”
卫长明又哑吧了,低头掸了掸皮箱上的草屑,他对着丁曼菱一点头,然后迈步走向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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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曼菱记得自己在家里抗婚大闹之时,正午阳光煌煌的晒人,好像还是炎热的夏末秋初,可是如今随着卫长明走在街上,她被冷风吹了个透心凉,感觉只在这三四天里,就换了一个新天地。
半路,他们拦下了一辆洋车,一辆洋车坐两个人,实在是有超重之嫌,但卫长明多给了车夫五毛钱,车夫也就不再挑理。丁曼菱和卫长明挤着坐下了——太挤了,她简直要偎进他的怀里,尤其他还抬起手臂,揽了她的肩膀。
小皮箱撂在二人的大腿上,丁曼菱和卫长明一人一只手,拢住了它。车夫扶起车把跑上了路,旁边跟着乌云盖顶的叶永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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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行人一路奔驰,到了广安门。这时要看天色,还是黑黢黢的没有亮,但城门已然开了,提篮肩担的花贩菜贩们络绎的往城里来,城里偶尔也有行人往外出。城门口站着一队士兵,士兵们提着马灯,也并没有吆五喝六,单是拿灯照耀着往来百姓的面孔。
车夫没犹豫,汗涔涔的直奔了城门口,而车上的丁曼菱就觉着肩上手臂一紧,她当即扭头去看卫长明,见他还是依旧的面无表情,但她察觉出了他的异样——他的手臂和胸膛都是僵硬,紧张得竟然已经屏住了气。
就在这时,一盏马灯已经凑到了她的面前。
她吓了一跳,登时一闭眼睛,卫长明作势一躲,口中惊讶的“嚯”了一声。车夫趁机停下来擦大汗喘粗气,士兵挺嫌他这呼呼的粗气,于是潦草的一收马灯,又照了照车夫和叶永嘉——车夫是一张汗脸,还有个人样;旁边的叶永嘉跑了这么一路,累得龇牙咧嘴,差点吓了士兵一跳。
士兵后退几步,挥挥手放了行。
广安门外的丰台镇,是个出产花草的胜地,尤其是铁路修通之后,交通便利,这里的花花草草,就更是运向了四面八方。叶永嘉家里日日都有来自丰台的新鲜花草,可是还真没到这里逛过。如今人是来了,却又累得晕头转向。糊里糊涂的跟着洋车又跑了一阵,他见卫长明和丁曼菱下了洋车付了账,便喘吁吁的问道:“接下来怎么办?是不是得找家旅馆睡一觉了?你俩坐了一路,我可是差点跑折了腿。”
卫长明答道:“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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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永嘉没有主意,只能“跟上”。欲哭无泪的又走了一阵子路,他到了丰台火车站。
到了这个时候,他开始发现卫长明老谋深算,好像是早已计算好了一切,要不然怎么就那么巧,他们刚刚买好车票、前往天津的火车就进了站?
晕头转向的,他上了火车。挤进了乱哄哄的三等车厢,他累得要死,也饿得发昏,斜了丁曼菱一眼,他发现这个小娘们儿也是印着两只大黑眼圈,唯独卫长明面不改色,好像是个铁打的人。
到了这个时候,他也看出来了:小娘们儿和卫老兄之间——别看他们能挤在一辆洋车上搂着坐——但是好像真是没什么私情。
有情的男女,不是他们这个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