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英殿中,达官贵人来来往往觥筹交错。皆是高谈阔论。另有姑娘郎君,也是相谈甚欢。
戚妱到场时,殿外的太监唱喏:“惠仪郡主到——”
她到底是郡主,也是皇室的成员。这样通报下来,殿中的贵女郎君们皆拜礼于她。戚妱随意让起,有宫女来引她往自己的案牍而去。
戚妱座位在一种贵女郎君中极为靠前,抬头便能看见皇帝龙椅的位置。
周围的人似乎都心有默契,静悄悄的看着她。戚妱不动如山,从容不迫的坐在坐垫之上。席星枕月亦有条不紊的帮她收敛有些凌乱的裙摆,给她擦了额头因为行走和厚重礼服闷出来的汗水。
戚妱旁若无人闭上眼睛,不言不语。旁的姑娘也不敢同她搭话,见她也没说话的意思。便暗自翻了个白眼,皆是各找各的玩伴说话去了。
陈铎是和杨卓文一块儿过来的。杨卓文前天才从鲁州赶回来。和皇帝述职后,得了皇帝的赏赐。如今已在户部任从五品员外郎。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却也步入仕途了。且他于鲁州一事功劳突出,前途只会一片光明。
至于陈铎,则从原来四品卫将军的职位升到了车骑将军的品阶。如今无需打仗,武将升迁不若文臣来的便宜。如今给他升了一级,不说是不是看待大将军陈柯的面子上,也能说句老皇帝的大方了。
他二人与戚妱分别后是没怎么见了,如今见到,陈铎又是个自来熟的。看见认识的人自然要去打招呼。这便过来了。
“戚郡主!”陈铎拽着杨卓文过来,元气满满的喊了她的封位。“不过短短几天不见,你这职位变得忒快了。”
“小将军。”戚妱难得真心实意的笑起来。“你不也是几日不见,如今就是车骑将军的官位了吗?”
陈铎如今十七,比杨卓文小一岁。但他的成就已经是同龄人无人可及的了。杨卓文虽然聪慧,家室也不错。可仍旧要从低做起。虽然从五品已经是大多官员一辈子达不到的位置,但对于像杨卓文这样身家的人来说确实是很低了。由此可见陈铎的厉害。什么东西,都不如去边境拼几年刀枪棍棒来的货真价实。
“郡主毒舌了,不像在鲁州时那样娴静端庄了。你说是吧,明修?”陈铎不忘拉杨卓文下水。
杨卓文无奈摇头,只能对戚妱投去一个“歉意”的眼神。
戚妱掩唇一笑,复尔疑惑道:“明修?如今杨大人是取字了吗?”
“是啊,杨伯父家里看明修入仕了,也就给取了字。不然还要等两年呢。我家老爷子看老友儿子有字儿了,就让伯父给我也取了个。”
“不知乃是何字啊?”戚妱笑问。
陈铎转头看了看杨卓文。杨卓文好脾气说:“取了守炎二字。”
“也是符合小将军心性。”戚妱回到。
寻常男子二十岁加冠取字,女子十五及笄取小字。然有些男子天资纵横,亦或家族势力庞大,让他们提前入仕。入仕之后,不管年龄够不够二十,家中人都可以给男子取字。
取字之后哪怕是亲近人,也要互相叫字而非名。也难怪如今他们互称“明修”“守炎”了。倘若哪天他二人吵架,互相一口一个杨卓文、陈铎的,只怕两个人还要吹胡子瞪眼。
不过……戚妱想起上辈子两个人要好了一辈子以至于那样的结局,再看看二人如今说说笑笑的模样,便猜想恐怕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陈铎与杨卓文同戚妱又说了会儿话,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也就回到大臣坐的地方去了。他们走了,杨清韫却又过来了。
“杨姐姐?”戚妱看她坐下来,正巧在她旁边。
“郡主。”杨清韫点头轻笑。她今日穿了件蜀绣君子兰阔袖曳地长裙礼服,梳着中规中矩发髻,也戴赤金发冠。瞧着端庄持重,不逾矩也不招摇。
贵女们但凡参加比较正式的宴会,都是穿礼服戴头冠。而有品级的女子则穿对应的品级吉服与翟冠。所以放眼望去,大家皆是头戴金冠,身着礼服。只是样式材质、花样形制各有不同。然而这些女子皆是在行头上花了心思的,便如同百花争艳。全然不像戚妱这样穿吉服翟冠,着实没什么心思好往上面用的。
“杨姐姐方才怎么没有同小杨大人一块儿过来?”戚妱怕她混淆,便称杨卓文为小杨大人。杨清韫一听,笑道:“是小将军半路过来把长兄拉走了。只说是先进来说话。我父亲也和陈伯父在外面说话,我一时没的去处,想着早来晚来都要进来,便先过来坐着。谁知打眼一看,你已经在这儿了。”
“如今咱们坐的近也是缘分。无聊了说上一两句话也是好的……”戚妱正说话,那边熙熙攘攘的郎君姑娘们又静了静。她同杨清韫皆看去,却是戚媱进来了。
只见戚媱那张脸上妆容仍旧精致,半点瞧不见戚妱打的巴掌印。一双眼睛也是恢复如常,看不出哭过的样子。戚妱只当她带了东西,在车上补了妆容才下来的。她旁边是大夫人和戚丞相。
戚丞相与大夫人一进来,便分别被大臣与贵妇人们围住了。谈天谈地,说的也不过是权贵官宦之间那一套。
戚妱应付了那些男男女女,也往坐的地方走过来。自然就看见戚妱与她旁边的杨清韫。
戚媱冷了冷脸,撇开了眼神。杨清韫这人,戚媱不熟。她们不是一个圈子的。杨清韫素来是才女的身份,只爱看书写字儿。有空了就去长公主府上弹琴聊天。总归是个没有贵女圈子的女子。戚媱这样素来沽名钓誉的人和她合不来,好在她二人无甚瓜葛,也就没什么冲突。
偏偏如今戚媱在她旁边,看样子也是有些关系。这便让戚媱看她不惯,却也没有做什么。只默默去了自己的地方,坐着和旁边的贵女说话去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忌惮刚刚戚妱才扇她的那一巴掌。
戚妱多看了戚媱两眼,也就看见了戚媱斜后方坐的荀溵。荀溵坐在那里,没什么人同她说话。大概是因为她初来乍到,不怎么熟悉京都的圈子。加之她从外面过来,无依无靠的,家里还出了那样的事,便都有些避开她的样子。
就像贵女们因为戚妱的命格而不和她说话一样。
不过戚媱好像有些蠢蠢欲动,便想同她搭话。
“我从未见过你,你叫什么名字?”戚媱装作一副好奇的模样。正是她对外那副单纯而娴静的样子。末了她又补充一句:“我是相府二姑娘,戚媱。”
戚媱最喜欢报自己的来处。因为光是丞相府的名头便足以让她在姑娘们中间横行,有的是人来跟她做姐妹。
然而荀溵只是礼貌性的笑了笑,说:“礼部尚书夫人之后辈,荀溵。”
标准的答案,不多不少。让戚媱有些棘手。之后便是一问一答式聊天了,戚媱问,荀溵答。荀溵从来不主动开启话头,戚媱问什么、说什么,她就回什么,答什么。
到最后戚媱放弃了和她说话。只因实在太艰难了。
戚妱在一旁看的忍俊不禁,便收回眼神喝茶以作掩饰。
“不曾想这世上还有比你更难说话的人。”杨清韫亦是满目笑意。
“此话怎讲?”戚妱压制了笑意,淡笑问道。
“说来惭愧。”杨清韫倒是先说了句抱歉。“原先听你的名头,只觉你定然是个不好说话的人。后来在公主府见你头一面,更觉如此。直至你叫我姐姐时,才知是自己偏颇了。”
“如今杨姐姐不这样认为才好,不然你我恐怕就擦肩而过了。”戚妱道。
“缘分天注定,朋友也好爱人也罢,该来的总会来。”杨清韫看的通透,如此说道。
戚妱听她说了这样的话,脑海里浮现出前世今生种种,又见那些她见过的面孔。只说了句:“是极。”
二人又说了会儿话,外殿便传来唱喏声:“长公主到——”
殿中之人呼啦啦低头行礼。戚妱也不例外,只是不像那些官阶低微或是身无封位的人那样行大礼罢了。
庆懿长公主穿着一身绛紫色五彩祥云双飞鸾鸟吉服,头戴九鸾翟冠,额角两边各有一个点翠嵌宝镶玉牡丹鸾鸟纹掩鬓。固定翟冠的发钗上垂着珍珠步摇,与其额头正中央翟冠之上鸾鸟所衔垂珠一样熠熠生辉,行走时微微摇晃,衬得长公主面容雍容华贵。
“起吧。”长公主坐到皇位左下第一个位子上,随意喊了一句。本来按照她的品级,应该和老皇帝一块儿来。然而长公主痛恨陈贵妃,便如眼中钉肉中刺,见也见不得。便干脆自己先行一步过来了。
今日乃是国宴,庆懿长公主也不像在公主府上那样随和亲近,倒是多了些威势在身上,很有大国风范。
长公主隔着些座位,对戚妱与杨清韫笑了笑,便没有说话。接着又陆陆续续进来许多人,倒是老皇帝膝下几个公主也盛装打扮过来了。尤其是行四的玉容公主,一番打扮下来格外亮眼。便是同样的翟冠与吉服也盖不住她的美貌。
只是这些公主皆是带着面纱,只露出眼睛与美貌,却看不见下半张脸。然而玉容公主仍旧很打眼。戚妱摸不清老皇帝打的什么主意,只静静看着这几个公主安安静静落座,之后不发一言。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大臣、夫人、郎君与姑娘们皆进殿落座。老皇帝携陈贵妃与刘贵人进殿。
带着陈贵妃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老皇帝这多年没有皇后。后宫琐事都是陈贵妃打理。内外命妇也是她接待。这种场面带着她自然是为了大国威仪,只是带着刘贵人,就有些微妙了。
陈贵妃着装极尽模仿皇后装束——头戴双龙捧珠九鸾点翠翟冠,耳坠衔红宝石石榴点翠耳坠。画弯月眉,粉面红唇。一双眼睛锋芒毕露,风流得意。身上也是穿的水红色鸾鸟吉服。倘若不是贵妃不得穿明黄杏黄,陈贵妃应该就穿了杏黄色吉服了。
这一切无一不昭示着她的野心。陈柯面色不好,只满心满眼去看老皇帝。
刘贵人就简单许多,一身松绿色礼服,头戴三鸾翟冠。妆容也只是淡淡的,却更显她的好颜色。整个人看着还是柔媚靓丽的,还带着年轻女子的灵气,不像陈贵妃只剩下威势与刻意端着的端庄架子。从前她也是以色侍人,美艳非常。如今却也开始装模作样。
待三人都走了上去,老皇帝下令宣西夷使者。拓拔晟便走进殿中,行礼之后,老皇帝下令开宴。早已经等在外面的宫女太监们端着早就准备好的菜品端了进来,挨个上菜。
到底是御厨做的东西,却是色香具备,只是味道如何,戚妱还没尝到。
待宫人上完东西,一直平缓的丝竹之声忽然变了个调。
厚重的编钟声、灵动的笛音等等全都静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声悦耳的铃鼓之音,一声浸入心脾。
之后掉在忽然进来一群红衣女子,这些女子的穿着皆是西夷模样,露着腰肢手臂。她们手上脚上都有铃铛,脚上却没穿软鞋,而是赤脚踩地。她们徐徐来到中央,每一步都是铃音,泠泠作响。
她们的红衣都有丝绸,却很少有饰品。她们都带着面纱,乍一看好像都是同一种模样。戚妱细细数了数,总共十三个人。
乐官们再次开始奏乐,用的全然不是大云乐器了。而是从未挺过得东西。那些乐器的声音先是悠扬苍凉,这些女子亦是舞步缓慢,肢体做出一个又一个简单的动作。
随后乐声慢慢开始急促欢快起来,每一个节拍下来,女子们便跺一下脚,铃声与乐声配合无间,形成和谐的曲子。
曲子越来越快,女子们开始转起了圈。这就是胡旋舞。十三个女子伸着手转动,慢慢靠拢,然后停住。她们尽数两手伸到中央,一个女子便隐在其中。如今只剩十二个女子了。
曲子渐渐歇下去,那些女子定住动作,好像壁画上的飞天一样出尘。
随后有事一声铃鼓之音,女子们一个用力的扭身,手臂皆分散开,从中便站起来一个穿着大红的女子。这女子穿着和周围女子皆不一样。
她的衣服火一样红,头上带着硕大的赤金镶红宝石额饰。眉心有一点红痣。她的眼睛大而灵动,头发乌黑蜷曲,像黑色的水浪。她带着面纱,遮住了下面的风华。
她的手上带着金色臂钏和金色手环,手环上是一个个的小铃铛。她亦没有穿鞋,一双嫩白小巧的赤足在红色地毯上不停的舞蹈,叫人眼花缭乱。
她转了起来,火红的裙摆与头纱飞扬而起,坠在上衣边缘、头纱边缘乃至裙摆边缘的金色小饰品也旋转起来。和她一块儿舞蹈。
她像是沙漠里面的火精灵,生生不息。
她是西夷王女——塔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