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杨然跟着陈凯来到了一家不起眼的酒馆。
与其说它是酒馆,还不如说是个铺子,因为店门口不插幌子,不挂字号,屋里连桌子也只有四五个,柜台上不卖菜,单摆一缸酒。
店中央虽摆放着一个火炉,但不知道是因为火候不够,还是这店内四处透风,在这严寒的冬日里,并没有暖和多少。
杨然看着店内朴素到甚至简陋的坏境,有些惊讶,像陈凯这种含着金钥匙出身的小少爷,居然会来这种平凡的地方喝酒。
陈凯走进门,随便找了个空出来的木桌前坐下,指着旁边的座位看向杨然:“坐。”
杨然刚坐下,店老板就端着两碟小菜,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
杨然打量了一圈店老板,是个年约四十的中年男人,穿着宽大的麻布衣,上面缝着补丁,尤其是那只僵直的右腿格外引人注目。看得出来,店老板是个行动不便之人。
“小少爷,今天带朋友了?”店老板将小菜放到了桌上,搓着橘子皮一样粗糙干瘪的双手,笑着问候陈凯。
陈凯站起身来,握住了店老板双手的时候,竟发现冰凉的厉害,便语气责备:“申叔,都说了多次了,不要叫我小少爷,跟以前一样,叫我凯凯就行!还有,我送你的手套呢?这都快一月份了,你店里又这么冷,万一手又冻出疮怎么办?”
申叔和蔼的笑笑,脸上的周围像波浪般荡漾开:“我是个粗人,要干活的,你那手套太耽误事了。不过你放心,我把它保管的可好了,想起小少爷的时候,就拿出来戴戴,可暖和了。”
“给你买手套不是让你收藏的!”陈凯皱起眉头,想了一会,最终无奈的摆摆手:“算了算了,下次直接给你买防冻膏得了!”
申叔赶忙拒绝:“真的不用了……”
“哎呀,你就别跟我客气了好不好?”陈凯指着身后的大酒罐子,对他说:“还是以前一样,先来半斤。”
“嘿嘿,好嘞。”申叔答应后,就去柜台为陈凯准备白酒去了。
杨然默默的看着这一切,心里泛起好奇,印象中,陈凯好像还是头一次对一个这么毕恭毕敬,看来这个店老板应该是他十分尊重的人。
不一会,申叔抱着一个酒坛,两个空碗走了过来。在为杨然倒了小半碗酒后,就及时停止了:“也不知道小少爷的这个朋友喝不喝得惯咱家的酒。先倒一点你尝尝,缺啥就招呼我啊!”
杨然冲他礼貌的点了点头:“谢谢申叔。”
等申叔走后,杨然看着桌前的小半碗白酒,为难的咽了口吐沫,他从来没喝过白酒,以前在家最多也是跟哥哥喝点葡萄酒什么的,但面前这酒,隔老远都能闻到它浓郁的酒味,可想而知度数并不小啊。
“别挑了,这店里就这一种酒。”陈凯率先干掉自己的那半碗,重新倒上:“这酒叫‘猴儿酿’,是申叔用山芋干造的。”
看陈凯已经喝了半碗,杨然也不好再墨迹,只能端起碗,硬着头皮喝了一大口。酒刚入口,他就被辣的赶紧咽了下去,可一落肚子里,跟手一股劲儿“腾”地蹿了上来,直撞脑壳,晕晕乎乎的,劲头很猛。
陈凯看着杨然那副极其不适应的表情,轻笑一声:“怎么?你不会喝酒?”
杨然连吃了好几口小菜,才将白酒的辛辣压了下去, 忍着胸口的灼烧回应他:“喝得少。”
陈凯环视了四周,淡言道:“你知道我为什么会来这里吗?”
杨然摇了摇头。
陈凯眼神滑向柜台正在忙碌的申叔,神态动容:“他以前是我爹的朋友,常来我家,每次来都给我带一大堆礼物,也经常陪我玩,我小时候特别喜欢他。我爹跟他也要好,常跟他说,你比亲兄弟还亲。”
“那现在为什么会……”杨然话说到一半就住了口,硬生生的把“落魄”两个字咽了回去。
陈凯垂下眼眸,叹出一口白气:“我十岁时,有一次他来我家,被我爹带到后花园。很久不见他回来,便好奇的去寻他,却在花坛后面的草丛里,看到了我毕生难忘的景象……”
他顿了一下,肩头开始微微颤抖:“我看到父亲举着枪,打断了申叔的腿,并叫下人把他扔出了家门口……那一刻,我除了害怕,满心都是愤怒!我觉得大人的世界全部都是谎言!全部都是在演戏!什么比亲兄弟还亲,都是鬼话!最可怕的是……说这种鬼话的人竟然是我的父亲……”
陈凯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了起来,他埋下头,将半张脸盖在了衣领之下。屋内的烛光太暗,杨然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依然可以感受到他情绪里的痛苦与失落。
“我绝对不要成为我爹那样的人。”陈凯语气坚定道。
“不会的。”杨然将手搭在他的肩膀上,语气轻柔:“陈凯,你是我见过的,最特别的人。”
陈凯转透头,深邃的眸子在烛光中闪烁着:“你在夸我吗?”
杨然认真的点了点头:“当然了。”
“那你呢?”陈凯身子微微凑近,直视着他的目光,用带着一丝寒意的口吻低声问:“你是不是也是我爹那样的人?”
杨然怔住了,他呆愣的迎上陈凯的目光。许是刚才的酒劲上头了,杨然看着眼前这个人越来越模糊,模糊到他都无法用自己的双眼去解读对方的意思。
“陈凯……”
突然,杨然双手紧紧的抓住了陈凯的衣袖,将头埋了下来,支支吾吾却又像下定了决心说:“对,对不起……”
陈凯微微愣了一下,看着露出半个后脖颈的杨然,感受到胳膊上来自他的双手在颤抖着,并且衣袖被他越拽越紧,仿佛想将所有的情绪都宣泄在了这条袖子上。
印象中,这应该是杨然第一次对自己说对不起。尽管早就有感觉,他对自己有愧疚之心,但是这三个字却从来没有说过。
陈凯皱了皱眉头,反问:“对不起什么?”
“很多,很多……”杨然抬起头,用脆弱无助的眸子望向他:“你能原谅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