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遇他们一行这次的目的地是山北市辖下一个叫高台村的一个小村子，不同于山北其它多多少少都能出点煤的辖区，这里与邻省只一山之隔，位置尴尬不说，还像被命运遗忘了一般，挖不出丁点煤炭来，比上山北其他挖锹土就能出煤的地方，显得格外落后寒酸，村里的青壮年男人只得收拾了行囊去邻县的煤矿上打工。村子里剩下的都是些老弱妇孺，这高台村也就成了山北市留守人口问题最严重的一个地方。
路远又不好走，苏遇一路跟着导航开，还是花了将近三个小时才到。颠颠簸簸晃一路，别说上了年纪的潘教授，就连苏遇自己都有些头昏脑胀。
不过他们三个到底是年轻，下车吹了会儿风，就又活蹦乱跳的，惹得略有些晕车的教授羡慕不已。
“哎呀！”入村的路太窄，车只能停在村外，林小溪刚一下车就踩了一脚泥，十分不满嚷了句“怎么还有这么穷的地方啊，路都没有？”
也不能怪她一惊一乍，她虽然是本地人，家里却是不折不扣的有钱人家，从小在市里长大的，哪里见过这种穷得连条硬化路都没有的地方。
同样踩了一脚泥的还有杜仲云，他虽然也是一脸嫌恶，却丝毫不放过挤兑林小溪的机会，语气里蕴了些鄙夷：“矫情，明知道来农村还穿白色，我看你这千金小姐的做派走到哪里都舍不得丢……”
“杜仲云你……”林小溪气结，却也有些后悔没听苏遇的，当真穿了十分不耐脏的白色套装，沾土就脏，十分狼狈。如今得了教训，只好吞了后半句话，恶狠狠给了杜仲云一个白眼。
苏遇没那么多讲究，踩着泥地从后备箱给他们递了水，又照料过潘教授，才抽出空来幸灾乐祸笑她“这叫不听老人言 吃亏在眼前，早上明明交代过你。以后记得，学长的话别当耳旁风。”
明明都是幸灾乐祸，听在林小溪耳朵里，却完全不一样。又递给杜仲云一个白眼，林小溪满脸欣喜点头应和苏遇：“是啊是啊学长，往后我一定什么都听你的。”
假装听不出弦外之音，苏遇动了动一路开车几乎僵直的腰背，笑着向他们两个分配任务：“教授不太舒服，现在就只剩下我一个大人，你两个不听也得听。仲云，一会你们俩一组，专门走访留守妇女，我和教授去拜访那些老人孩子……这地方，真是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穷，虽然这么臆测不太好，但是贫瘠有时候真的会催生出罪恶来，你们记得走访时一定注意措辞态度，不要惹麻烦，咱们虽然重视数据，但是最重要的还是要保证人身安全。”
本来就是，一个三不管的穷地方，能奢望生活在这里的人有多注重精神文明呢？
不过穷归穷，高台村这个地方风景倒是很不错，村子外围有一片很大的杨树林，初秋的天气正是树叶黄绿交替的时间，阳光一照熠熠生亮，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林子旁边是一条蜿蜒而过的季节河，就叫高台河，是这个村子最主要的用水来源，大概是这个月断断续续下了几场雨的缘故，河水虽涨起来了，却有些浑浊，远远看去，像一条绕着林子的灰带子，不仅没给这幅油画增添半分色彩，反而多了些荒芜的苍凉感。
当然这也由不得他们自己，河水上游紧邻着的就是山北市煤炭大县林峪县。山北市自上世纪八十年代发现煤炭矿藏，陆陆续续开发了上千个矿坑。尤其这些年，除了正规手续开采的煤矿，还有很多私人开的小煤窑，这些人眼里只看得见利润，才不管挖坑洞会不会破坏生态，会不会对环境造成什么不可逆的影响。
沿着河道往西看，就是高台村村民聚居的地方，怪不得叫高台村，整个村子就坐落在一处高出来的山间平地上，与那片杨树林子隔着河遥遥相望。
因为只是普通的社会调研，并没有提前和村里打过招呼，考虑到调研结果的正规性和走访过程的顺利，他们还是先找到这个村子管事的人说明来意，希望村上能推荐几个符合条件的家庭。
接待他们的是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皮肤晒得有些黝黑，虽其貌不扬，眼神却很是油滑机灵，一看就不是好相处的人。见苏遇他们还是几个涉世未深的学生娃，顿时态度就散漫下来，一副老谋深算的样子：“做撒调研哩，俺知道你们这都是完任务滴，你们等着，俺去叫几个人来你们调。哎呀你们不知道，俺们这里穷，连路都没有，你们城里娃娃金贵，就不要乱跑哩。”
林小溪是个傻的，只当人家是为他们好，忙不住感谢：“谢谢，谢谢大叔。” 杜仲云一向不爱说话，苏遇只得接过与这人周旋的重担，陪笑寒暄：“您客气了，不过不用了，这个调研对我们来说很重要，能不能顺利毕业全靠它了，而且您看，我们教授还在后面看着呢，如果我们三个偷懒，他不让我们毕业怎么办？”
他本身就是人畜无害的长相，皮肤白皙，眼睛瞳仁又亮又黑，平日里看人时就无端比别人多出三分纯真来，更别说今天这种场合下刻意装出的亲和力。许是见他说的真切，那中年男人顿了顿，眼珠滴溜溜转了几圈：“你们几个倒是老实得很……这样吧，俺给你们指几户人家你们去调研吧，但是俺把丑话说在前头，俺们村里很多家都没有男人，婆姨们说话没轻没重当不得真。不如你们就先去做个样子，随便写个什么什么报告，不合适的地方俺给你们帮着改。” 如此堂而皇之的告诫他们还真是第一次听到，生怕这两个说出什么引这人忌惮，苏遇忙装出一副感激的样子道“真是不知道怎么感谢您才好，我们几个能不能顺利毕业全仰仗您，您贵姓啊大叔，等我们回去一定做副锦旗好好感谢您。”
“锦旗就算哩……”中年男人不露声色松了口气，边往出走边扯着嗓子喊过一个半大孩子道“憨娃子，你领上这几个城里来的大学生去秦寡妇家里看看，村上的狗没拴，叫他们不要乱跑。”
如果前番那算是告诫，这就是赤裸裸的威胁了，哪怕杜仲云林小溪两个再迟钝也听出了问题。潘教授晕车的症状已经有所缓解，听了苏遇转述，也有些吃惊：“这是看你们都是半大孩子，连装都懒得装一下……不过这种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有几个地头蛇也算正常，无非就是克扣了扶贫款或者多少粘带点贪污，害怕哪个说话不妨头的给说漏了……这样吧，也不要分组了，咱们就四个人一组去做走访，记着不要问一些敏感问题，所有的走访都以咱们的课题为主，也不要多管闲事，天黑前必须离开。”
俗话说：穷山恶水，泼妇刁民。人的社会认同感来自于衣食住行的基本满足，当这些物质条件都满足了的时候才会有更深层次的精神追求。而高台村这样的地方，没有赖以生存的矿产资源，也没有便利的交通，更没有精神文明建设，几乎算是个三不管的地儿，因为穷山恶水的生存环境，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受到严重限制，人的求生本能逼迫他们用尽各种不同的手段活下去，其中当然包含一些恶毒的手段，这样长久的实践塑造出来的人和精神本身就是扭曲的，难以教化的。而且，这种恶往往具有群体性特质，不是简单的个人现象，想要以一己之力对抗之，几乎是不可能的。潘教授深知这样做的危险性，整个调研过程都是浅尝辄止，没有涉及任何触及那些人利益的问题，天色刚一暗下来，就安顿了苏遇及时往回走。
秋季的天原本就黑得快，加上阴沉沉的没有月亮，才出了村子，整个车就拢在一片黑黢黢的夜色里，全靠着车灯和导航往前走。
林小溪盯着身后逐渐缩小的高台村，心有余悸感叹：“如果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想象还有这样闭塞落后的地方。那个叫憨娃的孩子，少说有十三岁了吧，居然没有上过一天学，还有那几个大嫂，都呆呆的像是不太正常……”
大家心里都有些沉沉的不想说话，这个地方，压抑，贫穷，犹如一个被世人遗忘的角落，偶尔打开一个缺口也不足以驱散阴霾，似乎除了让他们这些象牙塔里的小天真涨涨见识，再没有其他的用处。
“师兄……”沉默半晌，杜仲云才轻叹了一下开口唤道：“你休息会，换我来开吧？”
苏遇也有心打破沉闷，笑着问他：“你驾照到手了？”
杜仲云点头，干笑道：“上个月拿到了，不过没怎么实践过。”
心里明白他这是转移大家的注意力，苏遇自后视镜看了他一眼，点头笑道“行，前面上了国道，路好走些了就换你来开，我……”
“小心！有人！”
哪知就这一眼没留意，就差些出事。林小溪猛然喊了一嗓子，苏遇几乎是凭本能踩住刹车，惊魂未定下看出去，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赫然有个什么东西横在那里。距车不过三四米远，又是晚上，不小心些只怕真要碾压而过了。
“学长，那……”
林小溪最先发现，盯着看了半晌才小声问道“那是个人吧？”
苏遇不答，换了两次远近灯才确定道“看轮廓，好像是个人。”
“啊这……”许是女生天生的怜悯之心，林小溪着急道：“那咱们要下去看看吗？这荒天野地的，一个人躺在这里……会不会是……死了啊？”
教授一直晕车晕得昏昏欲睡，方才一个急刹，几乎把他给甩飞出去，捋清了来龙去脉，也有些惊讶：“先别下去……苏遇，我们离开高台村走出来多远了？” 瞄了一眼里程数，苏遇沉声回道“快二十公里。”
思忖片刻，潘教授方摇头道“按说一个自然村的势力延伸不了这么远，如果真的是个人，应该也和高台村没什么关系，只不过……”
四个人心里都清楚，这种情况下下车查看其实是极不明智的，先不说是不是那些歹徒半路截道的旧伎俩，就算不是，遇上一个不知身份不知生死的人，终究也不是什么好事。
可这地方就只有这条窄路，两边都是低矮的农田，如果选择不管，就只能从那人身上压过去了，就算他已经是个死人，也不能这么做。
“小溪”苏遇解开安全带，拿了手机出来“你和教授呆在车上，我和仲云下去看看。”
杜仲云也早摸出了自己的手机，打开了自带的手电筒等着，潘教授忙解了自己安全带道“不行，小溪一个人呆着，我和你们一起去。小杜把手电筒给我。”
苏遇知道不管这个人活着还是死了，可这样的事被他摊上了，就很难不管不顾的走掉。
点头应了，苏遇沉声安排道“好，教授您帮忙拿着手电筒，仲云和我下去看看。”
杜仲云话不多，行动却利索得很。夜色将周遭所有都染成混沌不清的黑色，什么都看不真切，索性不去看了，三个人下车，就着车灯摸过去。
那横在路上的的确是个人，满身的泥泞草屑，俯身卧着，双手还保持着往前攀爬的动作，似乎是从旁边的农田里爬出来似的。
“喂……”苏遇保持着十二万分的警醒，将手机灯照在他身上，同时拿脚碰了碰他的腿，警惕道“你醒醒！”
毫无回应，苏遇做了做这已经是个死人的心理准备，把手机交给杜仲云，手脚并用将这人翻了过来。
“是他？”
哪知刚一瞥见这人满是血迹的脸，苏遇心头就猛然一紧，脱口而出道“我见过他！”
没时间问他什么时候见过这样一个人，潘教授及时问出关键“还活着吗？”
学校里教过简单的医疗常识，苏遇探了探他动脉，点头道回“……活着，只是气息很微弱。等等，这是…”手刚好碰到这人胸口一大片濡湿，苏遇将手机灯靠近了些 ，蹙眉道“他流了很多血，像是受了很重的伤。”
“那就先弄上车……”潘教授蹲下查看过，思忖再三，做出了决定“就算报警，警察一来一回估计这人早就没命了，而且这种情况下，多留一分就多一分危险，对他对咱们都是。先带回市里就近送医，然后报警交给警察处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