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七八枚样式各异的玉衍被拿了出来,迎着光,厌离清楚地看到每一块玉衍的花纹里都藏着他的名字。
厌离拿着玉衍的手有些抖。
老者却是在这时注意到了少年放在地上的小坛子,看着坛子外面贴着的纸条愣了一下,神色有些不好意思,
“小公子,这坛子怎么在你手里?”
厌离看到老者手里坛子,脸色微变,猛地将坛子夺回来,这才道,
“这是我母亲的骨灰坛。”
老者神色有些古怪地轻咳一声,道,“我自知晓这是你母亲的骨灰坛,只是,这坛子你怎么来的?”
厌离皱了一下眉,但还是老实回答,“在萧家。”
老者闻言,了然的表情下有一丝不正常的红,
“咳,说来惭愧,小公子母亲的骨灰坛其实已经被我葬在小镇五里外的一处荒地上,这坛子……咳!是连陌姑娘偷换到萧府的。”
“偷换?我师父?您是说,我母亲的骨灰其实早就入土了?”
“是的,你们离开不到十天时间,连陌姑娘就又回来了一次,让我找人订了上等棺木,她从萧府带回了小公子母亲的骨灰,然后找人风风光光将您母亲下葬,那一天,元弋镇每条街上都飘满了纸钱,小公子要是不信大可去问街上的小商贩。”
厌离不是不信,只是想要确认,慌慌张张间踩着地上的衣服而过,朝着两边正在营业的小铺跑去,挨个问是否见过八年前那场丧事。
因为太过盛大,有很多人都记得,甚至还能讲出个中细节,有人还记得当时打幡的是个极为年轻漂亮的姑娘,所以他们一起看热闹的时候还因为这个议论了小半天,要知道送葬打幡的都是长子或是最亲近的人,但是谁能想到,那么大一场丧事,主事打幡的竟然是个年轻姑娘。
厌离听到那人的描述,就知道,打幡的女子一定是他师父。
不过有的人记得,但大部分都不记得了,听到厌离问这么晦气的事,连忙将人轰出去,厌离也不生气,被人轰出来就去问下一家,非得把整个小镇的人都问完。
老者大约明白少年在想什么,抱着那一堆衣服慢悠悠地跟在后面。
少年的母亲去的早,少年那时还小,连给母亲打口棺材的钱都没有,被人火化之后也就剩一个骨灰坛子,还被萧家人拿去当威胁,可想而知少年那时有多痛苦绝望。
小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厌离被最后一家给赶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时了,打更的都遇见了两回,老者期间还去吃了一顿宵夜,给厌离也带了一份,不过少年一点儿也不想吃。
“都问完了?”
厌离点点头,坐在最后一户人家门口的台阶上发呆。脑海里全是今天那些人说的话,母亲入葬那天,所有事情都是师父一手操办,甚至这中间还发生一件事。
答话的那个人说,送葬路上抬棺者放棺休息时,本是要长子跪到灵前哭,直到棺材重新抬起为止,但是那天,那个打幡的女子坚决不哭,礼仪先生为此训诫了很久,但是一点效果都没有,最后逼得礼仪先生只能让步,让女子意思一下便可,女子这次倒没拒绝,但是女子补了一句,她哭不出来,把礼仪先生气得半死。
礼仪先生让人偷偷拿了个洋葱放在女子眼下熏,女子依旧没掉泪,后来是女子割腕以血代泪,女子说都是从身上流下来的,血比眼泪更能表达对逝者的哀思和敬意,礼仪先生从未听过这种说法,但却无法辩驳,因为眼泪相比于血,确实没那么值钱,最后竟然也就默认了。
然后女子一路走,一路放血,那之后飘飞的纸钱上大都沾染了女子的血迹,格外凄凉。
“我想去一趟我母亲的墓地。”厌离突然道。
老者有些惊诧,“现在?”
厌离点头,那意思再明显不过,就现在。
老者瞧了一眼厌离,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拍了拍身上的土慢悠悠地朝前走去,虽然人已到古稀之年,可步履依旧稳健,只是走得有些慢。
厌离也没有催,只是默默地跟在后面,老者看了一眼厌离,突然轻笑,似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
“您笑什么?”
老者:“我想起之前遇见连陌姑娘的事,那天也是像今天一样,半夜出去,不过我们是去萧家,连陌姑娘嫌弃在下走路太慢,就拎着我赶到了萧家,小公子虽然心里同样急切,但却是个能耐得下性子的。”
厌离闻言嘴角扬起一抹浅浅的笑,眉眼里是说不清的温情,“确实像师父会做的事。”
小镇五里外的荒地,
杂草丛生的荒地上随处可见凸起的小山包,小镇里如果有人离世,墓地也多是建在这个地方,此时正是天最黑的时候,厌离捏了个决,身旁突然飘起两簇火,火光忽上忽下,在夜里倒是像极了墓地里的鬼火。
这要是被赶夜路的过路者看到,肯定又是一阵惊吓。
“到了。”老者带着厌离绕过那些开始长草的坟头,指着最后面那个石砌的墓园,道,
“小公子,我在外面等你。”
说完老者提着灯笼走远了些,厌离进了墓园,石刻的墓碑上,立碑人是他的名字,冷静端正好像模板拓出来的字体一看就是师父的手笔,厌离跪坐在墓前,恭恭敬敬给母亲烧香守孝。
月亮渐渐隐入云层,远处的天际跃上一抹白,老者就着厌离的那一堆衣服和衣在野外睡了一宿,天亮的时候,整个人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到底是老了,只是睡了一宿就熬不住了。
老者摇摇头拍了拍身上的土从地上爬起来,视线扫过荒地外的小道,那里隐约有人过来。
老者定睛一瞧,小道上竟不止一个人,速度之快,几乎是扎眼的功夫,那群人就已经走到了跟前,为首的一个温雅少年朝老者拱手,
“敢问这位老伯,萧厌离可在这里?”
老者:“萧厌离?我不认识,发生了什么事?”
因为此事涉及大道剑宗,幻玉不愿多说,但是幻玉旁边一个年轻的少年巴拉巴拉两下就说完了,幻玉想堵人嘴都来不及了,只能叮嘱眼前的老者,希望他不要乱说。
老者先是诧异了一下,随后点头,“仙家的事,老朽懂,不会乱说的,至于萧厌离我确实不知晓。”
“老伯!我们……”厌离话说到一半也注意到了老伯身前站着的乌泱泱一大群白衣修士,到了嘴边的话改成了,
“我们去下一个地方,敢跑就打断你的腿。”
老者:“……”
有人听到厌离的话,义正言辞地站出来将老者护在身后,
“萧厌离,你与萧家有怨,我们理解,但是这位老伯与你无冤无仇,你也要痛下杀手,你的心肠怎就如此歹毒?”
“跟他费什么话,翟师尊就在来的路上,到时候让师尊处置他们大道剑宗的孽徒!”
听到翟天泽的名号,厌离的眸子顿时眯了起来,
“翟天泽?他也配!?”
他在大道剑宗的时候,就没少听翟天泽,少年成才,还跟师父是青梅竹马……因为师父不让,厌离很少下山,这次如果真的碰见了,他倒要好好看看这个为了一个侍女就放弃师父的人渣。
“放肆!翟师尊的名号也是你能叫的?”人群里有人怒喝。
“跟他费什么话,我们一起上,抓住他交给翟师尊处置!”
因为幻玉特别交代过萧厌离的修为,所以这次来的人有好些是附近小宗门的长老跟掌门,依照萧厌离在萧府的狠辣做法,本来众人以为会有一场硬仗要打,可谁知,众人几乎没费什么力气就将萧厌离抓住了,被捆仙绳捆住,任凭这人有多大的能耐也只能任人宰割。
几个小掌门互相恭维道贺,一群人喜滋滋地往回走。
厌离被捆仙绳捆住,被人拽着拖在最后面,幻玉见状也落在最后面,一脸古怪复杂地看着他,
“你不该穿着大道剑宗的弟子服跑去杀人,连累了你的宗门跟你师父。”
厌离莫名其妙地看着幻玉,似笑非笑,
“我杀了你喜欢的人,你不恨?”
幻玉神色一僵,眼里似有波动,但还是道,“不恨,你的事我都打听过了,萧家……确实有对不住你的地方,但怎么说你也安安稳稳在萧家活了这么多年,有必要赶尽杀绝吗?”
厌离哂笑,眼眸深处像是藏着一头野兽,泛着幽幽的光,“哦?那你可知道我十三岁那年如果不是师父早已经是个死人了?”
幻玉哑然,半响才辩解道:“……就算如此,那你也不该杀了萧家所有人,那些仆人总是无辜的吧。”
厌离看着紧跟着自己的人,突然逼近幻玉,两人的脸几乎凑到了一起,幻玉在少年的眼里看到了连片压抑翻滚的黑云,
“你就怎知那些仆人无辜,而不是帮凶?你以为你对萧雅很了解,可结果呢,你了解到的跟你认识的是同一个人吗?”
“呵!知人知面,不知心……你该感谢我。”
厌离说完快走两步,将幻玉留在后面。心中却止不住的冷笑,一个在宗门保护下长大的人,怎知人性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