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太阳渐渐收敛起刺眼的光芒,变成一个淡淡的光盘。那万里无云的天空,蓝蓝的,像一个明净的天湖。慢慢地,颜色越来越浓,像是河水在不断加深。日落之际,天空出现一片红色的云霭,映照在水面上,把河集成了桂花花瓣的颜色。
八角亭里此时正坐着一男一女,望着落日,在太阳的余晖下交谈着什么。
“阿绿,我得到消息,天香阁和隐世柳家最近会去魔族圣地,你必须快些赶去阻止。”魔玉在当上魔族大祭师首徒之前曾经也是柳家的一员,当年魔王在阿绿的身体里灌输下了水系守护者的灵力,之后又掳走阿绿,放火烧村,魔玉费劲艰辛才勉强活了下来,当他满身狼狈不堪,奄奄一息的时候,正好遇到在外云游的圣手医仙柳星云,他把魔玉带回柳家,传授他法力和医术,魔玉曾经一度都觉得柳星云就是他心中的父亲,在他最绝望的日子,被上帝派来保护他,给他温暖,给他爱。
可好日子并不长久,那是魔玉在柳家待到的第七个春天,悄无声息、不知不觉中,柳树已经吐了嫩芽,遍地的野花、油菜花开的灿烂多姿,红得如火的木棉花,粉得如霞的芍药花,白得如玉的月季花竞相开放。
那天晚上,他在柳族长那里得了个会说话的木机,欣喜若狂。魔玉想把这份喜悦分享给他最欢喜的人,便带着木机去桃花林寻了柳星云。
柳家的桃花林是柳星云的地界,说来也奇怪,他一个药剂师出身的仙人,不喜欢豪华奢侈的练丹房,却独爱这片隐匿的桃花林,尤其是在春季桃花盛开的时节,他几乎每天都沉醉其中,没有人知道他在干什么,当然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也没人关心。
只有魔玉知道他平日里好喝些小酒,便把柳凌琅藏匿的仙人醉挖出了一壶,小心翼翼的揣进怀里,撑着小船缓缓前行往桃花林的方向划去,柳家所在的地界,夜晚是非常安静的,因为是在蛮荒接壤的地方,大自然还没有被开发过,所以景色格外的清新。就连空气里都隐约透着一股子甜味,魔玉的心里也是美滋滋的,船桨荡起粼粼水波,树上的新芽映在水里,像是跳动的精灵,活泼可爱极了。
魔玉抬起头看着疏密有致的树林,不禁感叹,这已经是第七个春天了。
正当感叹时,又不禁讶然,眼前方才还是绿树抽芽,此时,却是桃林满天下一般。魔玉揉揉自己被粉红色桃花瓣迷醉的双眼,惊异的确认了眼前的景象:粉白相间的桃花深深浅浅地盛开着,花团锦簇,两岸的桃花林,就这样肆意的绽放着其最柔美的身姿,魔玉放慢了步骤,将小船停靠在岸边,欣喜的掏出怀里的仙人醉,嘴角不自觉的上扬了一个好看的弧度。
魔玉上岸,随着上次来时的记号标志,一路寻去,数百步的距离,竟是清一色的桃树,春风吹拂着魔玉的脸庞,清香沁人心脾。桃花树下的嫩草皆为青绿色,生机盎然,不少草尖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
一阵清风吹过,纷纷扬扬的花瓣被风卷起,随风翩然起舞,几瓣花轻轻飘落到他的头顶,顿时周身香气缭绕。
上岸又走了百余米,终于寻到上次来时的凉亭,春天的夜晚,淡月笼纱,娉娉婷婷。柳星云独自坐在亭中的石凳上,看着眼前花开花落,风拂过他脸颊,掠起长发,月光如水平静柔和眼眸,让人动容。
“师傅。”魔玉远远的喊了他一声,柳星云回头,四目相对,说不出的温暖,就是柳星云这般宠溺的眼神,之后的许多年里,他只要一想,心里就会觉得很暖,很暖。
“玉儿,你怎么来了。”他的眼神中不乏惊喜。玉儿是柳星云给他起的名字,单字一个玉,将他视作自己心中的宝玉,珍贵无比。很多年后,他都想着能再听柳星云叫他一声玉儿,所以不管大祭师怎么反对,他都要保留名字里的玉字,因此得名叫魔玉。
“师傅,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魔玉从背后如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壶浊酒,迫不及待的打开塞子,一股清纯的幽香溢出,暖人心房。
“仙人醉,好啊,你小子又去偷凌琅的酒了吧,这次人家再来找你算账,为师可不管你哦。”柳星云闻着仙人醉的香气,眼馋的很,但嘴里还是念着些大道理。
魔玉早已经不把他说的话当真,因为每次他所说的和做的都不一样,师徒二人在这方面也算是心心相惜,均口是心非。
就拿魔玉偷酒的这件事情来说吧,任个明眼人都看的出,他是用来孝敬柳星云的,可每次只要凌琅找上门来要酒,柳星云总说自己毫不知情,也不知道是谁的酒,简直是把事情推的一干二净,但要是凌琅真的把事情全都怪罪到魔玉身上时,他必定会大方的护着他,时常舔个老脸要凌琅给他个面子,而且他的口中还中振振有词:“魔玉那孩子还小,我以后好好教导就是,你比他辈分大,不能欺负他,再说就是一壶酒,不至于、不至于。”
“一壶酒?师叔你还真敢说,这小子来我柳家这几年,几乎是每月一壶,你算算,到底是几壶?”每次凌琅都会与二人辩解一番,但柳星云总是仗着自己的辈分大,欺压柳凌琅。渐渐的柳凌琅也不和他们争辩了,自己学了乖,把仙人醉的位置换了,他这举动可把魔玉害苦了,一个月啥都没干,就找酒了,最后魔玉还是在桃花林的岸边发现了整整十三壶的仙人醉,一夜之间,师徒二人将它们全部都消灭了。
待几天后柳凌琅找上门来,两人的酒还没有醒,这仙人醉虽然口感清凉,有点像花酒发酵的味道,但其实后劲极大,每一壶都是被酿好埋在地下数十年之久,是些难得的好酒。平日里,就算喝上一壶,第二天起床也会觉得头痛不已,柳星云因为已经达到了医仙的地步,平日里他也是节省着喝所以才没事,这回倒好,魔玉一下子挖出了十三瓶,师徒二人可算解了馋瘾,当时喝完之后是爽的不行,可当他们宿醉醒来之后,一连几日神志都不是很清醒,而且头痛耳鸣不止,实在要命。
两人知道这酒喝的不光彩,也不好找柳凌琅去要那醒酒用的琉璃草,只能干忍着,卷缩在桃花林中,师徒二人,魔玉还算喝的少,但到了第七天神志还是依旧不清晰,到了晚上还发高烧,烧的一塌糊涂。
柳星云给他喂了很多降温的丹药,但是根本就没有任何效果,毕竟这仙人醉不是药物,只是酒,所以它引起的副作用是药物所解不开的。
终于师徒二人又在桃花林熬了几日,柳凌琅才找上门来。因为他实在是不放心,所以夜里又忍不住偷偷去看,果不其然还是被魔玉那小子给找到了,而且整整十三壶全部都被那小子挖了去,气愤的柳凌琅,抱着将两人痛打一顿,并夺回酒的决心,找到了师徒二人。
但当他看到眼前的画面时,心中仿佛有无数的草泥马奔腾而过,酒气熏天的小木屋里,师徒二人满脸通红的卷缩在榻上,桌子上整整十三壶喝空的了仙人醉,此景此景,柳凌琅发誓一辈子都要铭记在心,这是他们师徒二人欠他的。
柳凌琅当即痛彻心扉:“我一百年的心血,所有的仙人醉啊!”
但对于他来说这还不算最悲惨,柳凌琅本打算一走了之,让两个偷酒贼痛苦去,让他们受到应有的惩罚,但当他前脚刚迈出木屋时,一只苍白的手握住了他的脚裸,他寻着手臂望去,那是一张因喝多了酒,涨红的脸,魔玉当时的神志非常混乱,抱住柳凌琅的大腿就开始呢喃:“喝,师傅,不要走,喝啊,喝,干杯。”
柳凌琅听他醉酒说胡话更加愤怒,上去就是一脚,但却踹空了,因为他的另一只脚在空中也被抱住,毫无准备,他忽然踩空,身体一个不稳,直直的摔了下去,与魔玉彻底抱成一圈,而且无论他怎么挣脱也挣脱不开他的束缚。
最后柳凌琅实在无奈,放弃了挣扎,也放弃了折磨二人的念头,非常不情愿的把琉璃草给两人服下。
琉璃草是生长在极寒之地的仙草,汇集了冰川之灵气,用来解酒效果甚好,果不其然,只待了片刻的功夫,柳凌琅就挣脱了魔玉的束缚,而他的脸色也逐渐从涨红变成了桃红,就连滚烫的皮肤也快速降下温来。
待二人清醒过来时,只觉得浑身酸痛的不行,但头脑是清醒多了,而且也不耳鸣了。
解酒之后,首先映入师徒二人眼帘的是一身狼狈衣衫不整,眼底充满怒火的柳凌琅。
“啊?我这是在哪?”柳星云看看四周,装作一脸茫然若失的样子。
“不知道。”魔玉也非常配合的摇了摇头。
“装,给我接着装。”柳凌琅咬牙切齿道:“真是有什么样的师傅就有什么样的徒弟。”
“说,你们最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不然我就把这件事情告到族长那里。你们就惨了。”柳凌琅气鼓鼓道。
柳家的家规非常严格,就拿偷东西这一条来说,就要受鞭打之刑,既是用铁鞭抽打受刑者十七鞭,每一鞭都打到皮开肉绽为止,柳星云受刑其实还好,因为他毕竟是仙人,身上是有仙骨的,最多也就是躺个几天,便也好的差不多了,但如果像魔玉这种年纪不大,修行又赏浅的弟子,恐怕是挨不过去的。柳凌琅这话明显是冲着魔玉去的,毕竟柳星云是他正经八百的师叔,即便他偷喝了自己几壶酒,也不敢造次。
“凌琅你这话可是说错了。你那十三壶的仙人醉可算你自己埋到我这桃花林的,师叔还以为是你孝敬我的,怎么能算师叔偷呢。”柳星云的理论实在想人想不到,但正如他所言,这桃花林中的一早一木确实都是他摘种的,就算是地下,在柳家所有权也是他的,没经过他的同意就把酒埋在这里,还告人家偷,确实不太合乎逻辑。
但这也怪不了柳凌琅,整个柳家他把能藏酒的地方都藏了个遍,最后实在没有办法才把它埋到了桃花林,本意是觉得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谁知道还让他们占了理,导致偷鸡不成食把米。
“就是,凌琅哥哥,这你可怪不到我们师徒二人身上,反倒是你把这么烈的酒埋在我们桃花林,害的我们整整昏睡了半月之久,每日还被烈焰折磨。”魔玉扶着额头,显然仙人醉后劲还没有过。
“呵,我这就禀告族长去。”柳凌琅拍案而起,看着师徒二人,眼神中充满了鄙视,心中暗道:“这个世界上怎会有这般不要脸的师徒。”
柳凌琅气愤之下果真把事情一五一十的禀告了柳族长,让他为自己做主,但当柳凌琅领着族长再次回到桃花林的时候,小木屋早已人去楼空,就连桌子上的十三个空酒壶也都不翼而飞。
那是柳星云早就料到这一步,两人会被族长惩罚,所以在早些时候,就是喝酒之前,就到柳家任务堂,领取了一个远行的任务,大抵要去个三五个月的那种,如今东窗事发,本就坐好准备的两人,更是早就逃之夭夭。
柳星云虽年纪大,但依旧顽皮的很,走之前还不忘在柳凌琅的房间门上留下一张字条:“讲真,仙人醉的味道确实不错。”
后来,魔玉才知道原来这仙人醉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仅仅一壶,就足够让仙人醉的不醒人事,更别提他一个资历尚浅的凡人了,唯恐柳凌琅若是再晚来几日,柳星云也是神志不清,他的小命恐怕就随着那十三壶酒一同去了。
思及那些年的种种,都仿若过眼云烟,但每一件事,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已经在他心里扎了根。
“师傅,徒儿为你斟一杯酒吧。””那个春天,已经距仙人醉事件过去了整整一年的时间。柳凌琅平日里就喜爱喝酒,自己的存货被两人糟蹋之后,也就打起了柳黎院子里仙人醉的主意,好在柳黎的院子一般人进不去,她也不常回来,再加上柳黎那个放荡不羁的性子,她才不会记得自己的仙人醉到底有多少壶呢,总之,与她而言,够喝就好。
柳凌琅馋酒馋的不行的时候,就会到柳黎的院子里挖上一壶,喝不掉的就存在自己的院子里,于是这就又便宜了柳星云师徒二人。
柳星云看着杯中的酒,水清纯透彻犹如明镜,他注视着杯中的倒影,心中苦涩更甚。
他咧开嘴,一口饮尽杯中的美酒,柳黎的仙人醉口感与柳凌琅的酒稍有不同,因为柳黎比起花瓣,更爱树果子。所以同样都是酿酒,柳黎总喜欢在原有的基础上,加上几滴树果子的汁水,比起柳凌琅的酒,这壶自然是多了一丝甜意。
这点小的差别,柳星云一口便尝了出来。魔玉端着酒壶,等待着师傅的反应,但柳星云的心思完全没有放在酒上,魔玉在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没有喜悦,也没有厌恶。
如果那时候,魔玉能看出柳星云嘴角的苦涩,能看出他的不同,或许他们永远也不会分开,或者,至少,他还有死皮赖脸和最后一搏的机会。
可凭借他当时的心智,魔玉只是歪着脑袋,用一种疑惑不解的目光望着他:“师傅,好喝吗?”
“好喝,玉儿给师傅倒的酒最好喝了。”柳星云摸着他的头发,用一种几近宠溺的目光看着他,但不知为何,魔玉在那种目光中看到了一丝不经意流露出的怜悯,他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原来那一刻,他是能感受到他的,原来他们一直以来都是相融的,是分不开的。
魔玉看不出柳星云的心事,却能感受到他的心,那天之后他就没有再见到过他视若父亲的师傅,但是他依旧可以感受到他的喜怒哀乐。自至多年之后,他的肉体被改造,他身体上的感官,疼痛全无,他也无法放弃这一切。
那夜,柳星云破天荒的让魔玉留了下来,他喜悦极了。晚上睡觉的时候,他和师傅同住在一张榻上,魔玉缩在他的怀中,感受着他的体温。柳星云揽着他的肩膀,在夜里一遍又一遍的唤着玉儿,那一夜他睡的很舒服,做了一个很美很美的梦,在梦里他和柳星云向父子般亲密的牵着手,一起在广阔无垠的大草原上散步,他们一起赛马,一起捕猎,一起吃饭。晚上又相拥而睡,在梦里柳星云还是一遍又一遍的唤着他玉儿。
很多时候,我们总是天真的以为上帝为你关上了一扇门,还会在另一个地方为你开启一扇窗,但事实却是: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的时候,顺便也把窗户钉死了,你以为的救赎,到头来不过是更大的魔障。
后来的很多年,魔玉晚上都会做同一个噩梦,在梦里那是一个混沌的世界,他一个人卷缩在墙角,听着那些飘渺的声音:“玉儿、玉儿。”刚开始那声音还非常熟悉,可是到了后来它越来越陌生,也越来越恐惧。久而久之柳星云也成了他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