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哐当’几下,开始减速。
“快到站了。麻烦小哥帮我够下箱子呗。嗯嗯,对那个咖啡的,有点重当心哦,太感谢了。”过道上一个声音细润的女声。
“不客气,还有二十来分钟到站呢,不用着急。”小伙子粗声回答。
冷熙烈从累的眼睛酸胀的卷宗里,抬头看一眼前方,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正从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子手里接过行李箱,吃力的放在地上。此时,卧铺车厢的旅客嘈杂着,都开始收拾包裹行李。车窗外接连掠进夏日光照下都市的风貌。
冷熙烈抬腕看表,目前这趟特快晚点二十二分钟。十点零八能下车,十一点半之前赶到西直门附近见一个证人,不堵车的话来得及。
他麻利的合上没看完的卷宗,分好类别,锁到小型的金属手提箱里。边活动僵坐了一上午的筋骨,边整理做工精良有几道皱的白衬衫,起身提起手提箱,往车厢连接处走。
这时,他才感到嘴巴无味,一阵心烦意乱,刚才赶时间看卷宗,没顾得上抽根烟,烟瘾犯了抓心挠肝的难受。他空着的一只手迅速伸到西裤兜里握紧烟盒和打火机,只等车停,立马跳下去吞云吐雾。
“哎大哥,这是下火车,不是赶火车,您能别挤吗!”冷熙烈刚在列车员身后站稳,就听见金属旅行箱,被人砰砰弹了几下,身边有人提意见。
他转头瞄一眼,是个面色憔悴,眼袋发黑的少妇,好像就是刚才过道上取行李箱的女人,正用杏核眼打量他。这女人胳膊上,套一堆花花绿绿的塑料袋,随车体的移动哗啦啦作响。斜挎着的黑皮包,像一道分水岭,在她上身勾出两座明显的山丘。
“说我?”冷熙烈左右看看,这里是两节卧铺车厢,下车的交汇点,人不少。我挤到谁了吗?要下车的人这么多,挤挤碰碰也是正常。
“不好意思哈,是说您这箱子,金属壳的。麻烦您和我保持点距离好吧。”蔡菜芯胳膊穿过行李箱拉杆还得拐个弯,紧紧护着,差点被旁边这个胖子的手提箱打到头的,四岁的女儿。她像老猫一样弓起脊背,抵挡着身侧一群操着各地口音,生猛的犹如洪水绝提一般,还没停车就往车门这挤挤擦擦涌来的人流。
矫情!冷熙烈皱起粗眉,但低头看见了女人护着的小女孩,约莫三四岁,比他家点点还小几岁的样子。
“那抱歉。”他把金属箱子抱到腹前,随着列车员放下踏板,快步走出车厢,融进大批出站的人流中。
蔡菜芯娘俩一出空调车厢,立刻被八月初火辣辣的太阳光刺的眯缝了眼。她手搭凉棚帮孩子遮阳,汗毛孔张开刷刷刷往外透汗!
“到帝都来免费汗蒸。”她暗暗自嘲,迅速把无精打采的女儿抱在牛津布拉杆箱上坐着,往阴影处快步走,同时拍拍她苹果似的脸蛋。
“彤彤小朋友,精神点。一会妈妈带你去看动物园喽。来给妈妈唱歌听啊。”
“我要喝冰可乐——”彤彤耷拉着眼皮,昏昏欲睡的呢喃。
“冰可乐,必须的!等一会看见自动贩卖机,你就找妈咪要硬币投。”
蔡菜芯嘴里答应着,伸手给孩子怀里塞了半瓶在车上没喝完的雪碧:“但是要把这半瓶喝完,节约光荣浪费可耻哦。”
“妈妈,我们不是看姥姥姥爷吗?怎么,睡了一觉又坐火车了?”彤彤昏昏欲睡的还不忘记脑袋瓜里的小问号。
蔡菜芯没说话,把出溜到手腕的三个塑料袋又往臂肘处撸撸。袋子里都是从滨海市娘家带回苏市的干蘑,海货之类的特产。东北物价便宜,这些干货带回来当菜至少能陆续吃半年。她婚前那点积蓄,基本上都搭在了,前两年绍堂工资少的时候家用开销里。离婚这一个多月,她感到自己养孩子压力太大了,二手网上卖了几个包和鞋子,生活费能省就省。
本来这趟回娘家是打算恳求彤彤的姥姥帮忙,带彤彤一年两年的,等自己工作有点积蓄了,彤彤也到了上小学的年龄再接回苏市。
没想到,她亲妈直接就把一张协议书拍在她眼前:“菜芯啊,你俩哥去年已经商量好,把妈这房子分了,后楼小户型的给你大哥,这个大双室的归你二哥,将来妈和你爸今后老了,就和你二哥过。你看纸上面都按了手印,还有你老姨和你二舅来当的证明人。”
蔡菜芯看见那张私人协议上几个大红的手印,胸口一阵郁闷,有种想哭哭不出来的憋闷。虽然自小她就知道父母重男轻女,好吃好穿都先可两个哥哥,她十八岁高中了还穿着大哥穿厌的旧棉袄。学校不让留长发,她当时剪个短发,远远的都被小孩子喊成叔叔。甚至她考上大学,父母也没有给她拿学费的意思。整个大学期间,她披星戴月勤工俭学,靠家教,摆地摊,超市假期促销员,在上海那么高消费的地方供了自己三四年。
但分房子这种大事,至少也得通知她一下吧,怎么说,她也是姓蔡这家的大活人。更难过的是,去年分的,一年了。她每周都跟父母联系至少一次,竟然,他们从没有和她透露一星半点。愣了一分钟,她才开口:“啊?妈你和爸身体还好好的就把房子分了?是不是有点早啊,怎么也没告诉我一声?”
“早晚不都那么回事,儿子是自己的怕啥。养儿防老养儿防老,你是外姓人知不知道能咋滴。找你回来你还浪费车脚路费的。”菜芯妈用粗剌剌的嗓音,一边理直气壮的说,一边小心翼翼的折起那张协议书,收藏到了她结婚时买的古老的木头匣子里。
蔡菜芯点头苦笑:“好,随你们高兴。那,妈,彤彤先在你这,你和爸辛苦辛苦帮我带一两年行不,我刚离婚,也得自己攒点钱,以后孩子上学用钱地方多去了。”
菜芯妈把木头匣子收进衣柜,‘啪’的把大衣柜门使劲一关,背对着蔡菜芯数落。
“离什么婚!结也是你,离也是你!当初一名二声敲锣打鼓的,都知道你嫁到苏市去了,人家羡慕的眼屎还没擦净,你这又离了!让人笑不笑话。你可别和邻居说离婚的事,我跟你丢不起这脸。”
“好,我不说。”蔡菜芯把下唇咬的苍白,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她妈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这是亲妈啊。世上就一个妈,她从来都不想和亲妈计较。
她松开紧咬的嘴唇艰难的挤出笑道:“妈,彤彤的衣服书本我都带来了,每个月我会把她生活费打你卡里。你看每月五百行不?”
“唉,菜芯啊,不是妈不帮你带,你自己看,现在爸妈住的房子都是你二哥的。虽说你二哥一家暂时在外地不回来,你看妈这就两室。你们住三天五天的行,你说彤彤要是在这长住,你二哥嘴上不说啥,你二嫂不得有意见啊。毕竟现在这是人家的房子。再说,彤彤姓绍,谁带谁不带的,不也是你和老绍家商量的事吗。”菜芯妈转过身,挨着菜芯坐下,也想表现出一副语重心长,慈爱的样子。
“妈!”蔡菜芯蹭的站起来,抚着胸口,忍的要爆炸的肺子终于呼出一口怨气,大声喊出来:“从我记事起,你做任何事就只有儿子儿子,儿子是你的,女儿就不是你身上掉下的肉吗?我从小到大,对你和我爸的关心比哥哥少一丁点吗?只多不少吧!我懂事听话委曲求全,不给你们添麻烦,自己吞了多少委屈,为什么我困难时你从来都不能帮我一把,为什么?”蔡菜芯喊完,眼泪就霹啦啪啦掉下来。
她也不擦,站在衣柜的穿衣镜对面,看见镜子里又瘦又憔悴的自己,想起从小到大,她在这面镜子前,因为父母的偏心,漠视,哭了多少回。
菜芯妈听见菜芯的呐喊,像针扎屁股一样跳起来,也拔高的嗓门:“哎呦,你还给我喊上了!生儿子养老天经地义,你是女儿,就是给别人家养的,生的孩子也是姓别人家的姓。对象是你自己找的,你结婚我也没收他们老绍家多少彩礼。你看看楼上的小莉,人家婆家开工厂的,爹妈跟着穿金戴银,享了多少福!我养你个赔钱货我还没喊呢,你倒是喊上了。”
想到这里,蔡菜芯眼睛又湿润了。她抽了一下鼻子,蹙着眉,移动肩膀上勒的肉皮生疼的皮包细带子。小心的推着坐了彤彤的拉杆箱,被人潮挤着走进地下通道。此刻她脸色疲倦晦暗,上车前卷的蓬松的大波浪发型一绺一绺的趴在汗津津的额头鬓角。
这个老火车站作为全国铁路枢纽中心,尤其暑假期间,铺天盖地出站的旅客,完全吸掉了出站大厅里,中央空调的凉气。人潮闷烘烘的散发出复杂的气味,像一条污水河,缓慢的往检票口方向流动。
“特码的检票口就俩?就不会多开几个?跟龟爬似的,啥时候能挪出站?”
“戆大,再开两个检票口好不啦!索度噶霉!齁煞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