喳喳喳!喳喳喳!
三五群喜鹊在粗壮的榕树枝头欢快地吵嚷着。如此聒噪,都快赶上白云观之鹊。
吵得她极不情愿地徐徐半睁开眼,朦胧中屋檐壁墙熟识,桌椅物什如旧,死了也会做梦吗?这个梦悠长美妙,梦中鹊声如昨。晨风里夹着清幽荷香,一闻便知是院中池水涨满,气息温蕴、清甜,她沉醉地阖上眼。
屋檐上存积的雨水,借着风劲儿缓缓滚落,滴在墙边阔大的芭蕉叶上,滴哒一声,半晌,又滴哒一声。
不是梦。
睁开眼,眼前万物渐明。是白云观西殿不错,住了十几年的闺房,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一尘一土她再清楚不过,然则物是人非,两行清泪无声滚落。
她回来了,还活着。
只剩她一人,孤独一人。
杀了石二,为爹爹,婆婆报仇,或许是她活着的理由。
四肢百骸麻痹未去,手指倒是有了知觉,似被人握着,温温暧暧。侧头瞧去,竟是龙七。他靠着床沿静静地睡着,少见地眉头微锁、胡子拉渣,冷寂的面容带着几分凌乱,更显得生人勿近。
他这般模样,像酒婆婆,又像络纬哥哥。只是酒婆婆断然不会睡着、也不会这样握着她的手,络纬哥哥从不在白云观过夜。
龙七的手指瘦得骨节分明,一根根地生得恰如其分,掌心也是温温软软,不若她的手,满是厚茧,冷硬得发僵。
他握得很紧,一动不能动。冰冷无依的心湖,莫名和暧,波光粼粼地激荡起伏,夹杂丝丝喜悦,沿着千万丝血脉袭向四肢百骸,身体发肤宛若新生。
他这是守了一宿么?会知恩图报,算是没白救他。
或是喧哗的喜鹊吵闹,或是恍觉掌心的指尖颤动。龙七长垂的睫毛微微抖了抖,睁开眼正迎上献玉探究的眼眸,一时间喜不自禁,眼眶一热,嗓子陡然似被异物卡住,千般言语万种情思竟吐不出一字。只紧紧地握着她的手,似要破除皮肉之隔,融于骨血中。
“痛。”她低声嘤吟,只觉骨碎,没见过这样报答恩人的。
龙七啊地一声,立时松了手,低下头生涩地轻揉着。
在檐下靠着廊柱的梁保被惊醒,推了推詹姆,詹姆跳起来,要往房里去。梁保手快地一把拦住,朝帘内挤眉弄眼一番,詹姆恍然大悟。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梁保喜得抓耳挠腮,詹姆神色虔诚地在胸前划着十字。
小手从未这样被男子奉如珍宝,怪怪的,泪痕犹在的面庞略显潮热,莫名羞赧地将手抽开去。
龙七微愣了愣,不着痕迹地拳起手,将奔泄的心潮压了压,心口淌过紧紧的、甜甜的暧流。
谁都没有说话,阵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房内漫延。
感受到龙七如炽的目光,她愈发连耳根子都红了,不安地扭了扭身子。
龙七情思百结地移开视线,轻咳一声,“你中的乌头之毒,还需细细诊治。”又朝帘外扬声道,“詹姆,姑娘醒了。”
詹姆等人闻声掀帘而入,一番仔细查验,才松了一口气道,“姑娘身子骨硬实,只待好生调养一两个月,去了余毒即可。”
“一个月还是两个月?你到底会不会瞧!”梁保急得瞪眼,深觉夷人的医术怕是不可靠。
“龅牙张的梅花针乃是久泡在生乌头水中,毒性比寻常涂抹暗器强去倍数。服下的解药是救得姑娘一命,余毒几时能去,得看上天的旨意。” 詹姆也不急眼,耐心地解释。
“多久都不碍事,此处清幽甚合我意。”龙七打定主意,唇角漾起一抹轻浅笑意。
听他意思,莫是要长住?星虹记青竹帮众兄弟还指着他过活,如何能放任他在此。更何况,“这是石家的田庄地盘,不宜久留。”
“石二早卖了,七爷昨儿吩咐人又从怡福记买回来了。”梁保插嘴。
果然是龙七风范,下手够快。不过,她也住不了几日,如今算是完成使命,身契她也不在乎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乌头毒已解,过两日便能行动自如。身负血仇,等不及余毒散尽。”
“去杀石二?河海茫茫,你上哪儿杀去?”龙七知她在盘算什么。
“三山四海翻个个儿也在所不惜。”她面色凝重地发誓。
“只怕石二杀你之心更甚。你虽身手不凡,也难敌石斧帮数千帮众,枪炮无眼,莫枉送了性命。石络纬地下有知,亦不得安宁。”见她脸色缓和了些,龙七接着道,“石二奸滑阴狠,此番吃了大亏定然防备得水都泼不进去。华叔已加派人手盯着石斧帮,你且安心养病。”
知他所言非虚,只是,此乃她个人恩怨,实不宜再将龙七牵扯进来,编着由头赶人,“冤有头债有主,报仇之事我自有打算,莫再惊动青竹帮兄弟。白云观又小又破,实不宜七爷居住。”
“你以为石二会放过我?你我一条船上的人。”龙七在屋内行了几步,四下张望,确实贫简如洗,不容辩驳地自作主张,“东西二殿七八间厢房也够住,就是残破些,还需修葺修葺,再添置些日常器物。”
她急了,搬出最后一道屏障,“本姑娘好歹是个女儿身,由你们一帮男人照管成何体统?”
话音刚落,听得山门外芳信一路奔来,一路清脆地喊着,“姑娘!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