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师营地门口的两座镇宅大石狮子,阔口獠牙,威风八面。六尺高的朱门上扣铜环,华灯之下富丽堂皇。
许是入了夜,值汛的兵丁在门前哈欠连连。
涨了大半边脸的月亮浮走在低行的云层里,将石家镇映照得时晦时明。
一身黑衣的献玉寻了个暗处飞上屋檐,猫着腰寻了个视野开阔的檐角坐定。
如此数过去,营房约有数十间。各屋灯火明灭不定,安静少听得人语,更无人在院中走动。真真奇怪,戌时刚过竟都睡下了?比不得城中夜禁森严,石家镇甚为松驰,营地方圆二里人流如织热闹得很,难不成新会的水师千总治兵有方?
献玉不免心生讶异,这段时日,水师的腐朽无能她听得太多,贪赃枉法亦是亲身历验。
吱呀一声,对首营房的门开了。一个兵丁衣衫不整地走出来,着急忙慌地朝月门而去。
月门之后是一排低矮营房,兵丁轻车熟路地行至一间透出亮光的房门前,掀起厚重的帘子钻了进去,一阵含混不清的笑骂声飘出,又随帘子盖上。
就在献玉信手揭瓦的当儿,又一群兵丁结伴而入,瓦片揭开的刹那,浓重的烟味儿冲入鼻中。侧身避开,抖出黑纱蒙住口鼻,再朝营房中望去,房中烟雾缭绕,十来张竹床子上横七竖八地躺着吞云吐雾的兵丁。墙角堆着两箱黑糊糊的膏状之物。生鸦片,她一眼便认出。
“轮到哥儿几个爽快咯。”新来的矮瘦官佐一边叫嚷,一边拉起躺在竹床上的小兵丁。
“别动老子兄弟。”另一壮硕官佐起身阻止,身形高出一头。
“动了如何!” 矮瘦官佐脾气暴燥。
“你我都是把总,谁也压不着谁。千总的位子别以为铁定是你的。” 高壮官佐不甘示弱。
“可说不好。” 矮瘦官佐皮笑肉不笑,挑衅地道,“别跟老子瞎扯蛋,到时辰了还不走人,是想坏了规矩?”
踏破铁靴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献玉眼前一亮,听这意思,高矮两位把总嫌隙不小,都等着上位千总。思量间,高把总气呼呼地甩门帘而出,身后亲信兵丁谄媚地道,“总爷消消气,当心气坏身子。听说长乐坊有新货,不如去尝尝鲜?”
高把总指着亲信兵丁会意一笑,呦喝着:“走,跟爷去长乐坊消遣。”
营房内,矮把总已然躺在竹床子上,亲信兵丁早已烟枪油灯奉上,讨好地道,“总爷,这里头都是石帮主新带回的烟膏,滋味大为不同。”
矮把总闭着眼睛,几不可闻地嗯了一声,陷入云雾之中。其余几个兵丁也忙着各吸了去,营房内复归安静。
一竿烟枪,便让这二三十号兵丁唯命是从、百般讨好,新会水师千总竟用这等不入流的路数带兵,实在闻所未闻。瞧着兵丁们吸得干瘦羸弱的身形,莫说与敌交战,海上略起个浪只怕都站不稳当。供给鸦片的石二无疑是始作俑者,献玉秀眉紧拧,那长乐坊的新货又是何物?
献玉在茶楼酒肆的屋顶间翻腾,飞跃在人间的声色犬马之上。一路直追高壮把总,但见把总一行被长乐坊的门房请了进去,门前几个石斧帮的帮众在踢打一人,那人抱头惨叫着说什么回家典了内人便能还上银钱,且让他再吸一枪。
莫非这就是松月提及的烟馆?献玉心中一念闪过,正要前去一窥究竟,忽见长乐坊的屋顶上竟亦蹲了人手。那人似惊觉献玉到来,直起身来四下张望,献玉忙伏低身子,在暗影中滚至街边暗角处。
不巧,迎面摇摇摆摆走来两个巡捕,扬着一张榜文抓着路人盘问。献玉只得作罢,一路潜回新丰客栈。刚换下衣裳,便听得有人敲门。
“谁?”
“是我。”传来梁保的粗嗓门。
献玉开得门来,见只梁保一人,便问,“松月呢?”
“老夫子不中用了,吊着一口气,松月哭得泪人似,正陪着呢。”梁保眼神中透着无奈,叹道,“老夫子又没个一儿半女,得罪了石斧帮,这会子送终的人都没。”
“如此,你与松月料理完夫子后事再回来。”献玉嘱咐,“行事低调些,切莫打草惊蛇。我有预感石二就在镇中。”
“可查到什么线索?”
“找着两个把总,让他们开口说真话只怕不易。”献玉记挂松月,催促道,“你且去帮衬她,余事回头再议。”
这一夜,献玉辗转难眠,脑海中混乱一片,总觉得长乐坊屋顶那人看见了她,却又不追她,让她颇为费解。思量得过了,一觉睡起,拉开厚重的窗帘子天已日暮,她如今的情形昼伏夜出再合适不过。
许是走得太急,出得客栈之门,迎面将一个须发银白的算命老翁撞倒在地,老翁手中所执的算命招幡,配戴的眼镜亦掉落在地。
“老先生,”献玉忙蹲下身扶他起来,一面关切,“您有没有事?
老翁静沉如水的眸中闪过一抹不易觉察的笑意,这声老先生叫得他心中舒坦。您有没有事这句,还如安南初见般关怀备至。
数日不见,她的眸中多了几分沧桑与敏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