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信击起千层浪,看似平静的南海突然炸锅,江湖上议论纷纷,流言四起。
众人皆知,徐长风乃徐新洋的独子,自丧妻后放浪形骸,染上了花柳病,连小妾怀有身孕的消息也未曾听过,更别提骤然得子。令人十分费解的是,铁扇帮竟能让一个凭空出世的小独孙担当帮主大任,而少帮主徐长风仿佛人间蒸发,这事儿连江边洗衣裳的大婶都道蹊跷。
龙七却不意外,徐新美从来不是省油的灯,她是极有野心的。
献玉面朝珠江坐在山亭的栏杆上,晃着悬空的两腿,“她有什么野心我懒得管,本岛主只想趁徐长风活着还了他人情。”
山风渐起,吹得石案上纸笔乱走,龙七移来青石将书信镇住,“你打算怎么还?”
“闲着也是闲着,听闻百花岛四季皆花海,岛上无处不飞花,岛外十里溢花香,百闻不如一见。”既然连探子都得不到消息,她只得亲自走一趟。
龙七望着她的侧颜,略作沉吟,“甚好,本来也该回落沙岛准备婚事。那便顺路去瞧瞧女诸葛玩什么花招。”
“此行吉凶难测,你不通武艺,不妥。”献玉一口回绝。
龙七起身行至献玉身后,圈着她的身子,笑吟吟地放低身段,“星虹记与铁扇帮无甚交情,铁扇帮也无人见过我,七哥只扮作随从,一切听你吩咐。”见献玉面色松动,又温言软语地哄着,“往后余生,你我定没有分开之理。七哥可陪你平静如水,也可陪你惊涛骇浪。”嘴上如此说着,心底却憧憬着亲手将大婚请柬甩给徐长风的场面。
献玉听得整个人酥酥麻麻,仿若置身三月暖阳,脸也微热,三分羞涩七分欢喜地道,“许……许你做一回本岛主的贴身随侍。”
龙七长眉一挑,特意伏低做小地笑道,“小的定能不分昼夜护岛主安危。”
超鱼号先后驶入阳江茂名洋面,先前铁扇帮无处不在的巡船寥寥无几,仿佛洋面上笼罩着一层拨不散的浓雾,人船消失怠尽。
距百花岛十里时,方有哨船前来盘问。
松月依献玉之意,亮明身份,“落沙岛岛主献玉前来吊唁徐老帮主。”
哨船帮众虽面露惊讶,却也不多问,只恭敬地在前领航。
献玉打着嘀咕,“铁扇帮帮众如此训练有素,莫非徐新美算准她会来?”
龙七灿然一笑,在她身旁低声道,“逢此新旧交替,百花岛上许是宾客如云,他们只不过奉命相迎罢了。”
若说百花岛花香溢十里,未免浮夸。打个对折——五里,便是名不虚传。但凡风过,必香气甜郁。无风时,细细闻去,亦有一股花香撩人。可谓香处是瑶芳,芳瑶是处香。
百花岛以北与内陆离得极近,不过千尺之距。此时正值潮退,一条被称做“天桥”礁石小道露出水面,帮众借此道在陆地与岛屿间来往。
天桥往东,卧着一湾天然良港,因岸边生长着茂密的草海桐林子,又称草海桐湾。超鱼号在此靠岸泊船,献玉一行人等跳下浮桥,只见沙砾地上一大片草海桐绿得扎眼,小朵小朵的白花点缀其间,开得繁白如雪。远处,一群白鹭从树枝上振翅飞翔,复又落下,悠闲地梳理羽毛。一时间,有几分世外之地的错觉。
然则,港湾里队列森然的战船、沿岸百米一岗的守备无不宣示着百花岛戒备森严。
跟着引路的哨手,献玉一行人等穿过草海桐林子,满眼尽是嘉木芳卉,花朵苞润香幽、草木叶绿枝雅。众人全然置身花花世界,一路上目不暇接。品种之繁不胜枚举,品种之奇更是见所未见。一片金黄色的花地引得几人驻足,此花叶里粉白,花色灿然若金,香闻数里。见众人啧啧称奇,一路无话的哨手也不避丧期,语气骄傲,“此花乃是大小姐自夷国引入,花名薝卜。岭南独此一家别无分号。”
铁扇帮大小姐真真雅趣不凡,植得满岛奇花异草。
献玉举目四望,却无心赏花。行了这多会,所见要么是身着丧服的铁扇帮侍卫、要么是三两贵客模样的人物,不见闲杂人等,饶是躬身忙碌的花匠亦身着铁扇帮帮服。
除去蓝鲸帮锤子岛的一帮光棍,青竹帮的荔枝岛、石斧帮的石家镇,虽是各帮总堂,但都与渔民村妇及各色人等混居,敢情铁扇帮已将百花岛划为私岛?
龙七似乎猜到献玉在想什么,在她耳边细不可闻地道,“徐家祖上是茂名的世家,黑白两道都有些路子,虽并称四帮之列,骨子里究竟清高,行事到底与众不同。”
“确实不同,本岛主光明正大的来,他们倒贼眉鼠眼的。”献玉发觉但凡她行过之处,铁扇帮帮众都如见了鬼怪般,既惊奇又恐惧地偷眼瞧她。
“谁让你名声在外。”龙七意有所指。
“拿本岛主见官?就看看谁有这本事。”献玉笑了起来,昂首挺胸,全不在意。
花海尽头,雪白的祭幡飞舞,阔大幽深的铁扇帮总堂一眼望不到底。
穿庭过院,还未至灵堂,已闻得哭声悲切。一行客商东家模样的祭拜者长吁短叹地踏出灵堂,与献玉一行人擦身而过,她度量这白茫茫的铁扇帮帮众,前来拜祭的宾客并不多,用得着费如此大的派头压人?
听得里头有人喊到,“落沙岛岛主献玉。”
献玉踏入灵堂,龙七松月止步堂外。灵堂上方张贴着斗大的“奠”字,左右各挂一排挽联,供桌上摆满各色祭物,两侧鲜花围绕,所焚香供与鲜花清香缠绕,香尤酷烈。
右侧的太师椅上,身着重孝的妇人单手撑额,略显疲惫地斜靠在椅上,雪白的风帽掩住了半边脸。见献玉上前进香,微微点头便是答仪,一旁抱着婴儿的奶母跪了下去代行奠仪,一直跪着的重孝少妇抬头望了她一眼,似乎很是震惊,磕头时整个身子微微颤抖。
重孝妇人似有察觉,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盯着献玉,讶异之色一闪即逝,不紧不慢地道,“画图曾识献岛主,今日方知画不如。岛主英姿卓绝,横扫雷州湾,可谓女中英豪。此番不惧官家千金之缉出入百花岛,更是勇冠南海。小美甚为欣赏。”
小美?她便是徐新美?那张看不出年岁的脸,妩媚多姿,眼波流动间动人心魄。这世间,能生得勾人已然少见,生得勾魂更是可遇不可求。徐新美便是后者,见之迷魂。如今,她那张脸虽面带悲戚,却能让人莫名生出怜爱。这样的女子,容易让人卸下心防。
献玉也不例外,爽朗一笑,“人头一颗,谁要来取,随时奉上。”
“果然有石帮主遗风。不过献岛主新晋一方霸主,又与百花岛素无往来,小美未敢高攀。”徐新美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众头目,问道,“可是诸位兄弟相邀?”
堂下十余位头目,许是初见大名鼎鼎的献玉,有的惊讶、有的惶恐、有的困惑,神情各异,俱是各怀心机之色。乍闻大小姐相问,倒是行动一致,摇头否认。
“实不相瞒,本岛主与徐少主也算交好,徐帮主仙逝,理当前来吊唁。”献玉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不知少主何在?”
徐新美面容微变,眼波凌凌,缓缓地道,“自然是在岛上。”
“还望一见。”
徐新美幽幽地叹了口气,似乎触及了难以启齿之事,“只怕不便。”
“青天白日的,本岛主还能吃了他不成。”献玉自我解嘲地笑道。
“他疯了。” 徐新美答得哀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