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长德略一思索,道:“吴东家,不管往日你我两家如何相争,诚如你方才所说,现如今的局面犹如危卵,还望吴东家信守承诺,携手共度难关。”
吴弎宝难得正经严肃地说道:“石少东家放心。”
站在一旁的张老板今天晚上第二次惊掉了自己的下巴,原来这两个对家约在一起竟然是为了商量合作?
他忍不住探出头去看外面的夜空,我滴个乖乖,我这是在做梦吧?吴弎宝竟然也舍得下面子寻求合作?
“张老板。”石长德看张老板一脸恍惚地看着月空,不由出声唤道。
“啊?”张老板愣怔地收回视线。
石长德笑道:“听闻张老板这段时间在吉环钱庄取银甚少,石某在此先谢过张老板的援手之恩了。”
别人的情,得领,也得记着,他日必还,这一向是石长德做人的道理。
张老板忙道:“好说好说,其实要不是我这里真的对付不下去,我也不会挑这个节骨眼去钱庄取钱。”
石长德点头道:“我明白,张老板不必挂怀,存钱取钱都是常事,张老板能考虑到钱庄的难处石某已是感激不尽了。”
张老板摆手道:“我是敬佩石少东家的为人。”
说着张老板按耐不住心里疯长的好奇,忍不住问道:“不知石少东家和吴东家准备怎么合作?”
石长德笑道:“张老板近日若是想取钱,不妨早点来,相信石某与吴东家的联手不会让张老板失望的。”
第二天,吉环钱庄与盛隆钱庄合作的消息就传遍了四九城,第一个听到这消息的人嗤之以鼻,谁不知道这两家钱庄是打对台的,前些日子石长德在狱中苦挨的时候,是吴弎宝率先对石家下手,谁都明白吴弎宝的野心,现在竟然有流言说这两家联手?简直要笑掉老少爷们的大牙了,太不靠谱了!
众人等着石吴两家出来辟谣,但两家非但没有人出面,这股风反而越吹越烈,等到盛隆钱庄今天的三家主顾取钱出来,更是把这流言砸到了实处。
石吴两家是真的联手了!
自今日起,不管是吉环钱庄还是盛隆钱庄,都将提供一部分金额的米粮兑钱,也就是说如果你存了十两银子在钱庄,你想取钱,你可以选择其中的一部分直接从钱庄里拿米粮。
现在的米价多贵啊!
这消息一传出来,立刻有好事者对比了两家钱庄的兑换比例和金额,发现竟然是一模一样的,明显这就是事先商量好的。
更有人把钱庄与米店的米价做比较,结合贬值的钱币,饶是脑子不灵光的人也明白,直接从钱庄拿米更划算!
一时间更多的人涌向了吉环钱庄和盛隆钱庄,更有人打着算计的心理把家中的余钱取了一部分存进钱庄,这些人打的主意无非是钱币始终在贬值,而米价却一日比一日坚挺,今日存进去的钱明日拿去换米,岂不是相当于白赚了一笔?
若非石长德和吴弎宝昨晚的时候就米粮兑钱之事做了细致的规定,今天来拿米的人想必更多,不过饶是如此,两家钱庄门前的人流也是近段时间最密集的,还有人跪倒在钱庄门口叩谢两位东家的大仁大德。
吴弎宝一边看着慢慢减少的存粮心痛得在滴血,一边听闻有人跪谢他仁德心里又诡异地爽快,他往地上啐了一口,心想老子要不是有法子能从外地运来粮食,要不是这么做能拖一段时间,老子才不做这种事呢。
粮食虽然是旧粮,但都是好端端的,并不是发霉的陈粮,人吃了完全没问题。
于是从这日起,两家钱庄的名声再一次响彻了四九城。
俗话说树大招风,四九城里暗地里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在了钱庄上头。
这一日,吉环钱庄就迎来了几位特殊的客人,那是一队腰间配着长刀的官兵。
带队的人络腮胡,眼如铜铃,掌如蒲扇,身量较常人高出一头,他站在门前一喝,生如洪钟,生生吓得立在他前面的某位上了年岁的老人差点晕过去。
宋掌柜一看来者不善,立刻偷偷地叮嘱伙计去后院找石长德,自己则是拨开聚集的人群走到官兵的前头。
“不知这位大人是……”宋掌柜是地道皇城跟下的人,他眯着老眼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些人身上的兵服式样,心里琢磨着这不是顺天府衙的兵,也不是八旗步军营的兵,这些人到底是打哪儿来的。
这个世道,有时候兵就是匪,匪就是兵,宋掌柜半点也不敢大意。
带队的那位眼睛一斜,从上往下看着宋掌柜,说道:“你是掌柜的?钱庄是你做主?”
宋掌柜笑盈盈:“可不敢做主,这是我东家的产业。“
带队的不耐烦道:“那就叫能做主的出来!”
宋掌柜还想再说,就听石长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不知这位兵爷找石某有什么事?”
他回过头,果然看见石长德不疾不徐地从里头走出来,走到几个官兵的前面,不卑不亢一拱手,既有开店迎客的客气,又不过分客气显得没了底气。
“不知这位兵爷怎么称呼?”
带队的伸出蒲扇大的手掌一摸油腻腻的头,道:“某姓钟,钟平。”
“钟爷。”石长德笑道:“石某就是这件钱庄的少东家,不知钟爷有什么事?”
钟平越过众人的头顶看向店里那白花花的米粮,不由吞了口口水,目露贪婪之色:“我们是四川朴总兵的人,奉命进京押送军粮,我看你店里米粮不少,就全部充为军粮吧。”
这话一出,不仅宋掌柜面色大变,就连原本店门前面排队的百姓都白了一张脸。
唯有石长德尚且镇定自若,缓缓摇头道:“此事万万不可。”
“嗯?你说什么!”钟平一瞪眼,彪悍之气尽显,他本就长得粗壮,这一生气吓得人群中某个胆小的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石长德双眼毫不闪躲地直直对上钟平含怒的视线,一字一句地慢慢重复了一遍:“石某说,此事万万不可。”
钟平眯起眼,语带威胁地说;“若我说此事非做不可呢?你可知道四川现在是怎么样的一个情形,有多少人饿着肚子在打战,有多少人饿死在路边,有多少人吃观音土,又有多少人易子而食,若不是朴总兵带着我们拼死抵抗,你们四九城里还能像现在这么风平浪静吗?”
一时间全场的人都沉默了下来。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这队官兵的身上,他们的兵服很脏,有着洗不干净的褐色,有眼力的人一眼就能认出那其实是大片的血迹。
他们虽然高壮,但脸颊消瘦,明显很久没有吃饱过了。
他们的身上残留着战场上的血气。
从这些人的身上,四九城的百姓们仿佛看到了遥远的战场上残酷的厮杀,看到了饿殍遍地,看到了因为吃了观音土而高高隆起的腹部,像是听到了受伤后的惨叫,听到了临死前最后的呢喃。
不管是谁,脸色都更白了一层。
石长德心里也很不好受,但他仍然缓缓摇了下头:“恕石某不能,钱庄里的米粮何以支撑偌大个战场,这些对你们来说是杯水车薪,但对我四九城的百姓来说,却足以赖此多活几日。石某只是个小人物,管不了这么大的事,那是朝上的大人们该去管的事,钟大人,今日如果你拿不出旨意军令,就算石某死在这里,也绝不会让你带走店里的一粒米粮!”
钟平看着在石长德身后慢慢聚集起来的人群,他知道此事难以完成了,他要是强行从店里搬粮,必将激起民愤。
他黯然地转身离开,没想到石长德叫住了他。
“等等。”
钟平再次看向石长德,不明白他还有什么事。
石长德轻声叮嘱了身边的伙计几句,伙计重重点头,飞奔着跑进了店里,片刻后拿着一个布袋跑出来,递到钟平面前。
早在伙计跑进店的时候钟平心里就有了某种猜想,但他不敢猜也不敢被石长德强硬地拒绝之后还有这样的好事,但那布袋现在就在他面前,等着他伸手去拿。
“拿着呀。”伙计不解地催促道,不明白眼前的大个子到底在犹豫什么。
“拿着吧。”石长德缓声道:“石某虽不能把店里存量拱手相让,但送诸位一些充饥的粮食还是能挤得出来的,四川的事我们也有所耳闻,你说若不是你们拼死抵抗,就不会有四九城里此刻的平静,其实四九城里的状况远不如诸位所想象的那么好,话的夏到处都在动乱,四九城又岂能独善其身。但石某仍然感谢诸位兵爷,是你们以血肉之躯换来此时的平静。”、
说着他深深作揖:“谨以些许米粮,聊表心意!”
钟平带着他那队彪悍的人马走了,石长德站在原地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宋掌柜脚步轻轻地走到他的身边,亦是朝同一个方向看去。
“宋掌柜。”石长德轻叹了一口气,道:“乱世之下人命如蝼蚁啊,世道要是再这么乱下去,届时又该如何呢?”
“少东家。”宋掌柜的声音额外苍老,像是藏着无数无奈的世事:“人本来就像无根的浮萍,有了家才有了根,别想太多了,我们帮不了什么忙,我们啊,只要能护得住自己的家就好了。”
自石长德出狱,在顺天府外的那一握手,石长德和郑懿玲就像打破了某种忌讳,曾经若有似无的隔阂完全消失,两个人每每凑在一起,相谈甚欢之余总能一抬眼就看到对方专注的视线。
郑懿玲为此心中甜蜜,她抑制不住自己的思念,每日里都去找石长德,有时候会碰到陆佳芊,陆佳芊看到她的时候总是笑着说郑妹妹,并拉着她的手一起去书房找石长德。
每到那个时候,都是他们三人待在一起,竟也不觉得尴尬,反而气氛融和。
不知不觉中,在陆佳芊的一再要求下,郑懿玲已不再叫她嫂子,而是改口称她为陆姐姐。
称呼的改变就像三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这一日郑懿玲离开吉环钱庄回家,踏进院子门的时候心情甚好,难得哼着曲调脚步轻快,却见自己的房间门口站着丫环,低眉垂眼战战兢兢,看到她的时候偷偷地给她使眼色。
郑懿玲的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发生什么事了?
“懿玲,你回来了?”郑夫人从房里走出来,向她招手,温柔唤道。
“母亲。”郑懿玲朝郑夫人行了一礼。
郑夫人牵起郑懿玲的手,眼里满是担心,她是知道女儿有了心上人的,也知道那个心上人前段时间蒙冤入狱,女儿嘴上虽不说,心里却焦急得狠了,一日日地熬着,熬得原本花也似的娇人儿眼看着都憔悴了,好不容易救出了心上人,这几日天天都是挂着笑脸进进出出的,却没想到老爷又…
“进来吧。”郑嘉言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
郑懿玲眼带询问地看向郑夫人,后者却不能当着郑嘉言的面给她透露消息,只能暗叹一声,握着女儿柔软的手迈进房间。
一看到端坐在椅子上的郑嘉言的脸色,郑懿玲就知道此番要遭,必不是什么好事了,难怪守在门前的丫环那副神色。
“父亲。”
郑嘉言淡淡应了一声:“嗯。”
郑懿玲试探问道:“父亲,您今日来找女儿,是有什么事吗?”
郑嘉言没有回答,反而问道:“你从哪里回来?”
“没去哪里。”郑懿玲下意识隐瞒了自己的去向;“就在街上逛了两圈。”
“好一个逛了两圈。”郑嘉言右手重重拍在桌面上,怒道:“你当我不知晓吗?你每日都去吉环钱庄找那石长德,之前我默许你救人是因为他确实蒙冤入狱,现在呢,现在又是什么,你还知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你一个女儿家整天去钱庄找一个男人,你想做什么!”
郑懿玲先是被郑嘉言拍在桌面上的震响吓了一跳,接着又被郑嘉言刻薄的话语伤到,心里一阵酸涩,眼圈立马红了起来。
郑夫人看女儿这般神情,心疼维护道;“你好好说话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