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珩没有动时准给他的那颗药丸,但这晚之后,他却忽然恢复了正常。
按时上朝,按时作息,和以往没有任何不同,处理起国事来,甚至更加雷厉风行。
除了乔公公,没人知道御书房的烛火彻夜亮着。
为了修复被大火烧毁的合璧连环,段珩已经连着几晚都没怎么睡觉了。
可碎玉难全,尤其还是合璧连环这种做工繁复又精细的东西。
上面他亲手刻上去的那行小字——
皎皎白驹,在彼空谷。
皎皎二字被裂纹硬生生的劈开,似乎是在预示着什么。
每每看见这道裂纹,段珩便觉得心上被什么人狠狠的剜了一刀。
枯残的油灯在黑夜中明明灭灭,空气中只有刻刀摩擦玉器的声音,伴随着呜咽的晚风,在偌大的御书房里撞出回响。
男人修长干净的指节上,横七竖八的密布着细小狭长的伤口,有的已经结痂,有的还在往外渗血。
可段珩浑然不觉,他低着头,全神贯注的修复着手上的那只白玉环。
被木梁砸伤的手臂上换了第五次药,现在又透过白色的棉布,洇出了深红色的血迹。
乔公公在一旁看的心悸,眼角的褶子都快皱成了一团,可又不敢出声打扰。
今天太医来换药时,他都看见那伤口发炎溃烂了。
可皇上却一点不知道爱惜身体,这都几个晚上了……
……
皇后的葬礼结束,抱琴不能一直在宫里呆着。
段珩之前给她和流风赐了婚,顾皎皎已经不在,抱琴自然得跟着流风一起回府去。
当天,流风带着抱琴来向段珩请辞。
流风连叫了三声段珩才有些反应,将目光从手上的合璧连环上慢慢移开,看着站在面前的二人。
“皇上,属下今日便要带抱琴一起出宫去了,”流风行礼道,“特来向您请辞。”
段珩没有答话,却忽然间像是看见了什么令人惊奇的东西一般,“唰”的一下从椅子上腾起身来。
他黢黑的眸子中闪着异常明亮的光,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流风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发现他正直直的盯着抱琴看。
抱琴被他这种眼神吓得下意识的后退了两步。
流风见状,稍稍侧身挡了挡段珩的视线,恭敬地询问道:“皇上,您……怎么了?”
段珩的眼神依旧落在抱琴身上,他缓缓的从桌案后面走出来,一步步向抱琴靠近。
抱琴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只能战战兢兢地往流风的身后躲。
等到段珩离她只有一步之遥,她才发现段珩并不是在看她,而是在看她头上那只蝴蝶小簮。
那是顾皎皎送给她的东西,难怪段珩会反应这么大……
段珩在抱琴的面前站定,一句话没说,只露出一个似哭似笑的神情,伸手想将她发间的那只蝴蝶小簮摘下来。
抱琴立刻眼疾手快地抬手,捂住头上的簪子,双膝一弯跪到地上,带着哭腔道:“皇上,这是小姐留给奴婢唯一的东西了,大火把什么都烧没了,若不是因为小姐提前把这个簪子送给奴婢,奴婢现在连个念想也没有了,求求您不要拿走,好不好。”
流风也跟着抱琴一起跪下,替她说话。
段珩愣愣的站在原地,眼神直直的盯着抱琴头上那只蝴蝶小簮。
天青色的玉雕,是顾皎皎最喜欢的颜色。
栩栩如生的两只小蝶翩然而起,就像曾经容貌清丽,秀致可人的顾皎皎一般。
抱琴说,这是顾皎皎留给她唯一的东西。
他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很轻的苦笑,眼眸黯淡极致。
是顾皎皎留给她的。
连一个小丫鬟,她都知道给她留个念想,对他却能如斯残忍。
一场大火,将所有的痕迹都抹灭的干干净净,让他连与她相关的东西都寻不到一星半点。
她就对他这么不屑,就这么恨他……
直到此刻,段珩仿佛才明白,顾皎皎真的不再爱他了。
一点,都不喜欢了……
他没强行将那只蝴蝶小簮要来,那也不是留给他的东西。
若是顾皎皎知道他从抱琴那把东西抢来,怕是要恨透了他。
“你们……走吧,”过了良久,他才终于同流风和抱琴说话,“皎皎生前……曾嘱咐过朕,此生只许你娶抱琴一人,流风,你能做到吗?”
流风神色坚定的看了抱琴一眼,道:“属下发誓:此生唯有抱琴一人,不会再有其他妾侍,请皇上放心。”
段珩颔首,回身拟了一道圣旨,封了抱琴为一品诰命夫人,与流风一同回府,等到婚期便完婚。
抱琴与流风谢了恩,临走时抱琴皱着眉,回头看了段珩一眼,他似乎憔悴了不少,眉眼都藏着无限的悲伤。
她眼中情绪万千,似乎藏着说不出口的话,可她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
……
宫里还是一切照旧,只是凤仪宫的残垣断壁,一直都没有人去处理,段珩固执的去放任不管,好像这样,就能留住些什么。
这天入夜之后,乔公公忽然慌慌张张冲进来,一脸心惊胆战的喊道:“皇上!不好了!小皇子他,小皇子他出事了!”
段珩手中的刻刀的一个没拿稳,直接在手背上拉出了道三寸见长的口子。
他剑眉紧蹙,冷声质问道:“怎么回事!给朕说清楚!”
乔公公哆哆嗦嗦的道:“回皇上,刚才太医来报,说小皇子突然高烧不退,用了银针也不见醒,怕是……怕是凶多吉少啊!”
段珩神色一凛,俊朗的脸上都是肃杀之气,拢手将合璧连环收进怀里,匆忙宣了流风过来,一起往阆居赶去。
浓郁的药香萦绕在整间屋内,几个太医跪了一地,全都面面相觑,不敢言语。
段珩的气息冷得惊人,流风察言观色,走过去,扯了一下被褥,将孩子的脸从襁褓中露出来。
孩子的呼吸很微弱,脸上因为高烧而泛着红晕,眉头紧紧地绞在一起,看起来十分难受的模样。
其实也并不是多么严重的病症,只是孩子原本身体底子就弱,又无法像普通人那样无所顾忌的用药,根本承受不了这样一场高热。
时间一长,情况就十分危险了。
段珩伸手,在小东西烧的通红的脸颊上轻轻摸了摸,骇人的热度让他的手顿了一下。
随即带着寒意的语气在房中响起:“朕让你们好好照顾小皇子,你们就是这么照顾的?”
底下几个年纪大的太医都跪在地上发着抖,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只有一个年龄稍小的,估计是不太了解段珩的脾气,稍稍抬头看了他一眼,支支吾吾的试探道——
“皇上……小皇子的病,臣等实在是束手无策,这一日日拖着,也不是个事,皇后娘娘……都已经殡天了,您不如放下过去,再要一个健健康康的皇子,这样……也能免了小皇子的许多痛苦啊。”
他这段话说完,还颇有些自豪,大概觉得自己忠言逆耳,敢于进谏。
可乍一看段珩的脸色,差点没被吓得三魂没了七魄。
一身玄衣的天子侧目凝着他,那如无底深渊一般的黑眸似藏着万把寒锋,千柄利刃,顷刻间便能将他一身血肉屠戮成碎沫。
低沉又刺骨的声音从他的口中发出:“是么,你觉得朕该放弃小皇子?”
那人搭在膝上的手指不由自主地颤了颤,吞了口口水,继续大言不惭道:“皇上……微臣知道,您一时还舍不下小皇子,但是时间久了……”
他这段话没能说完,段珩直接打断了他:“流风,将他拖下去,妄图加害皇室,立斩不赦!”
那人一听,脸上骇的立时没了血色,扑在地上连连磕头,凄厉喊道:“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微臣绝没有要加害小皇子的意思!微臣是忠言逆耳啊,皇上!”
段珩漆黑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波澜,仿佛在看一个死物般,盯着地上跪着的那几个老太医,冷冷道:“朕要小皇子安然无恙,平安长大,将来,他便是我大熙的太子,如果小皇子有什么事,你们这些人,朕一个也不会留,现在,还有人有异议吗?”
那群人听着被拖出去的那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哪里还敢再说半个字。
个个都表示一定会尽最大的力救治小皇子。
其实在段珩刚刚登基的时候,他便想过将孩子接到宫里的念头,可是无奈孩子的身体实在不太好,根本不敢让他出门吹风,便只能一直留在王府的禁地里养着。
原本想着,等宿子琅回来,替他治好了病,便能将他接进宫里,届时再封为太子。
他与顾皎皎之间,也许就能回到从前了。
可世事总不如人愿,即便是宿子琅回来了,孩子的问题也仍旧棘手,这是段珩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
几乎打碎了他所有的希望。
现在这个孩子,已经是顾皎皎与他之间最后的联系,他绝对不能失去这个孩子。
哪怕付出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