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去……”江闵喉头颤了颤，歇斯底里地冲苏湄吼着。
不只是因为腿疼，更是因为不想有人看到他这幅窘迫到极致的模样。
苏湄很胆小，很笨拙。
她哭得一双眼睛通红，眼泪簌簌往下落，可就固执地杵在原地，抱着江闵还在颤抖的身子，说什么都不肯走。
她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只知道自己不能走。
江闵身子虚弱到极致，咬紧牙关不让自己因为疼痛而昏厥过去，根本没有力气推开苏湄。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态度稍稍放缓，声音比往常还要温柔一些。
“乖，出去好不好……”
求她了。
苏湄还是一个劲地摇头，眼眸坚定。
也罢……
在她毫不退让的眼神里，江闵到底败下阵来。
他的头靠在苏湄的怀里，疼痛使得他整张脸都在抽搐，却又像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再说不出让苏湄离开的话了。
只是微微颤了颤喉头。
“湄儿，你帮我把门关上。”
苏湄浅浅应了声，只要江闵不赶她走，做什么都行。
她将门关上，坐回到江闵身旁。
眼睛早就哭得通红，喉头颤了颤，问自己可以做什么。
江闵深陷痛苦之中，没有回答，眼神木讷地看着苏湄。
苏湄突然想到什么，突然动手扒下江闵的裤子，那双因为瘫痪异常发白、瘦弱的腿暴露出来，病态畸形。
上面，还有一道道狰狞荒诞的刀伤。
没有人知道这双腿经历了什么……
包括杨禄。
苏湄呆呆地望着那些伤疤，轻轻抽泣，她心疼他。
江闵收起了刚才的盛怒，不过苦涩笑了笑，腿上的伤痕太过狰狞，以致于他自己都缺乏勇气正视。他安抚苏湄，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把你吓到了，对吧？”
苏湄一个劲地摇头。
她将手放在狰狞的刀伤上，江闵感觉不到她的温热，不过看懂了少女眼里的温柔。她小心翼翼地问。“这样，会好一点吗？会不疼了吗？”
当然不会。
可惜江闵不能实话实说，只能轻轻点了点头。
他的腿，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那样的阵痛，以前会更痛些，好几次昏厥过去。
苏湄将两只手都放在江闵的腿上，咬着唇小心翼翼地看着江闵。
阵痛来得快去得快，终于缓了过来。
“我不疼了。”
他轻轻地说，让苏湄搀扶自己到床上休息，苏湄乖巧听话，任由江闵摆布，来到床边。
她心疼江闵。
明明那么高大，却又是那么孱弱。
江闵身子靠在床边，周遭的黑暗让他很安心，苏湄红肿的眼睛又让他很揪心。
他今天，把小妮儿吓坏了吧？
“你的腿……”苏湄声音细弱如蚊，小心翼翼地问。
江闵叹了口气。
他这双腿怎么残的，就连杨禄都不知道。只知道有一天受刑回来，便发现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他想过就这么死去，可惜偏偏后羌要他活着，甚至还能重回到望京。
“湄儿。”
他轻轻地唤了声，破天荒地有了倾述的想法。
或许在听说了自己的过去后，她也会嫌弃他脏，不会如现在这样义无反顾地跟着他，一心一意地为他。
江闵缓缓闭上眼睛，低低自言自语。
那是他被俘的第一个月。
后羌的一战他尝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眼睁睁看着一个又一个的士兵为了保护他而倒下，眼睁睁看着敌方的铁骑肆意横行，一把长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他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从高高在上的王，变成了任意欺辱的阶下囚。
他被捉回到了后羌的营帐中，和其他被俘士兵一起，关在牲口棚里。
看管他们的是个官职不大，脾气不小的男人，稍有不对便用皮鞭狠狠地鞭笞他们，变着法地羞辱他们。
战俘越来越多，几乎每隔三五日，就会坑杀一批。
后羌自己粮食都不够，哪还养得起他们。
这些战俘中有见过江闵的，便跑到看守那里闲言碎语，说那是大夏的皇上。
看管他们的男人来了兴趣，身高马大的他如拎小鸡仔样地把江闵提了起来，带进了地牢中。江闵从来过着养尊处优的生活，又是血气方刚，自然顶撞了几句……
之后，便是灭顶之灾。
被羞辱，被鞭笞，等他好不容易从鬼门关挣扎出来，却发现自己的一双腿肿得老高老高，溃烂得不成模样，几乎不能行动。
没有人照顾他，也没有人给他上药。
杨禄求过那个男人好几次，可惜只能换来一顿毒打，根本换不来伤药。也不能提杨忠武的名字，后羌官兵恨杨忠武，远胜于恨江闵这新君。
年轻时候的杨忠武，曾率铁骑踏遍后羌的每寸土地，险些让后羌亡国。
直至后羌皇族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可以用江闵这个皇帝问大夏要好处，才把他和杨禄从牲口棚里接了出来，吊着他的性命。
只他的一双腿，是彻底残了。
不过江闵心如死灰，残了，也就残了……
苏湄安安静静地听着江闵说着那些耻辱，她听得不是很明白，但非常认真。
她是最好的倾听者。
江闵把这些话一一说出，整个人轻松了不少，抬头望向苏湄。
“所以，你的腿，还能站起来吗？”
苏湄问了个奇怪的问题。
她只是觉得江闵既然可以感觉到疼痛，那么这双腿说不定还有站起来的可能。她记得自己小时候从树上落下，把腿摔断了，那时就有个大夫说她再也站不起来了，苏洋还为此难过了好久。
可是她能感受到腿时不时的疼痛，后来又用了好久的药，竟然站了起来。
关键是她现在能跑能跳，跟没事人一样。
如果江闵的腿会痛，是不是也可能站起来？
“你希望我好？”江闵望着苏湄澄澈的黑瞳，缓慢、认真的问。
苏湄重重点头。
她希望江闵好，希望他能跑能跳，希望他开开心心。
江闵拍了拍苏湄的脑袋，她还真是头脑简单的丫头，不过浅浅摇头。“你希望我好，但也有人希望我在轮椅上过一辈子。”
他缓缓闭上眼睛。
那个人是他的弟弟，也是当今大夏的君王。
他站不起来，便对他的皇位没有威胁。
就算江闵没有这样的打算，江勉也容不得一个康健的他，呆在皇宫里。
他废了双腿，可以活着；倘若站起来，便会被他除掉。
苏湄没有听懂江闵的话，不知道这其中牵扯到皇位的归属，牵扯到利益的纠纷。她掰着指头一个一个地数。“我希望你站起来，白鹇也希望，四喜也是……”
江闵笑了笑，他们姑且是，但更多人不是。
只是，这话他不知道怎么和苏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