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远年被禁在监察院的一处房中,门外都是监察院一等一的高手看守着。
虞乐推开房门,见父亲穿着一身朴素的衣裳,正闭目养神,双腿盘坐在榻上,鬓间白发苍苍。
“爹。”虞乐迈着步子走去。
上次父亲入京都,是辰儿的成人之年,这一晃眼已经过去六年了。未曾想父亲再入京都,竟是罪臣的身份。
虞远年缓缓睁开双眼,棕褐色的眼睛深陷在眼窝中。略显干涸的嘴角上扬:“乐儿来了,来陪为父下盘棋可好?”
“好。”虞乐在简朴的房屋一扫,里屋靠窗的案桌上摆着还未下完的棋。
虞远年起身,挪步到窗旁坐下,指甲微黄,布满褶皱的手将棋盘上的白子与黑子重新装入不同的棋盒中。
“这辰儿的棋还是未学到他母亲的精髓。”虞远年摸着长须,这虞乐的棋是他交的,他却总是赢不过。
虞乐又是一子白棋,挡了虞远年杀出来的后路。她浅声一笑:“辰儿虽下不过我,但已找到能让他一直赢的人了。”
虞远年一听就猜到了,他无奈摇头笑道:“他那么大的人了,倒喜欢在一个孩子身上找赢感。”
“可不是,也就无怜那性子,闷着不爱说罢了。”
虞乐是见过楚无怜和北景辰下棋的,这北景辰可是从不让那孩子的。楚无怜次次都输,可他性子又要强。
只好紧抿着唇瓣,因为自己棋艺不精,只有恼自己,清冷的脸上看不出,那泛红的耳尖总是出卖他。
一盘棋下到末声,虞远年很不情愿的收回手中那下不了的黑子,轻声道:“输了。”
“爹,交出兵权,回北境。”虞乐轻轻叹气,望着这一盘皆是她占上风的棋局。
虞远年摇摇头:“乐儿,交了兵权,我这通敌叛国的罪就坐实了。我虞家三代忠良,不能毁在你爹我的手里啊!”
从他踏入京都那一刻,他就知道自己回不去了。即便他交出了王上所忌惮的兵权,让他回去,这朝中内臣都不会允的,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放虎归山罢了。
“爹,防布图丢失,朱远徳已经自缢了,死无对证,王上是铁了心要借此收回您的兵权。”虞乐偏过头,不敢去看虞远年深陷的双眼。
她只想保全父亲,保全父亲就是保全虞家。至于忠良,君上都觉得你不忠了,你就算仰头对老天呐喊你的忠心,也是无补。
“什么?”虞远年浑身一震,不敢相信的睁大瞳孔:“阿徳他,他……他定不是自缢。”
以朱远徳那样的性子,知道有人借他的手诬陷于他,怎会随意轻生。
虞乐望着父亲不信的脸庞:“爹,您还不明白吗?是有人借了王上对您君权的忌惮,除掉您,让辰儿无缘这太子之位。”
可宫中如今除了那位掌握后宫的人,谁还能有这个能耐,又需要除掉虞远年的呢!
她原以为北景辰跟着北陵王去征战,在军中也好,离了这朝中事务,也不要去想争夺那东宫的位子。
可北景辰后来自己还是参与进来,父亲不管明里暗里都是支持他的,她对北景辰夺太子位的野心一直都不赞同。
可如今看来,北景辰无论走不走上夺嫡之路,事情都会演变成这样。因为他的外祖父是虞远年,这就是意味着他拥有众皇子中最深厚的兵权,是连当今王上都忌惮的兵权。
除掉虞远年,就等于让北景辰失去最大的支持,更重的是除去了王上的心病。
“爹,为何朱远徳,会来越境来找您?”虞乐是在被送过去北疆前,知晓过朱远徳与虞家的渊源。
只在北陵与西邱的第一场战事上见过朱远徳,虽然说朱远徳是被虞家收养乐十年的孩子,可眉眼中和父亲还真有几分相像。
虞远年语气又痛又哑道:“他不过是想在死前见我一面。”
朱远徳这几年身子早不如从前乐,病重早已渐入膏肓,看过许多大夫都说回天无力了,只剩最后三个月寿命。
在街道上碰到算命先生,替他补算了一卦,说让他在归西之前满足自己心中所愿,勿留遗憾。这算命先生还告知他,他的遗憾就在那西北方向。
他一看这算命先生果然灵通,竟知道他多年心结落在北境,他便悄悄潜入了北境。
见到虞远年,喊了那一声久违的大哥,两位老人在月下畅饮。
他们的身份不再是北凌的镇北大将军,也不是西邱的镇国大将军。他们那一刻,只是逝去的母亲和父亲嘴里的阿徳与阿远。
却不曾想,这一见,倒真的成了天人永隔,还让有心人钻了空子。从遇到算命先生开始,朱自徳就踏入了棋局,不自知的成了对付虞远年手中的棋子。
虞乐见父亲深陷的眼眸泛着红,她起身坐在虞远年的身旁,想以前一般,将头靠在父亲宽厚的肩膀上。
“他说宫里冷,没有人能暖他的心。他要我陪着他入这人心寒凉的地方,我便来了。”虞乐紧闭着双眼,眼角默默滑下一滴眼泪。
“您说,我能暖他一时,暖不了一辈子,可我不信。”
年少情深时,他倾心以对,她无以报君,有的只有奋不顾身,满腔热血。
虞远年轻轻抚摸着虞乐的后脑勺,时光似乎倒回了二十几年前。
“傻孩子,当时爹说的是气话。”为人父母,谁愿意让女儿远嫁,这一嫁还是王宫,几年都见不到一面。
这宫中勾心斗脚,没了君王的宠爱,即便母族权势再大,也是守着一座无人的宫殿。
他当时是又不舍,又担心,担心他这女儿要强不扭捏的性子,怕在宫中吃苦头。
可虞乐去了京都,封封家书中都透露着幸福与喜悦,他当时安了心。
后来家书来得越来越少,字语中透露的不再是幸福喜悦,偶有惆怅与思乡。
“我应当听爹的话。”虞乐睁开眼眸,坐直了身子认真与父亲道:“所以,爹这一次听女儿的话吧!”
她伴君二十多年,虽未能全部摸透君王的心,可也清楚他想要的是什么。
“爹,交出兵符,您便退隐,去北疆生活可好?”去那即便四周都是沙土尘暴,但有一片绿洲清水的地方。
虞远年的心颤了颤,他从未想过有一天离开,他耗费了一生心血的军中。
他不是不愿交兵权,除了虞家忠良的清白不能毁在他的身上,更重要的是他不放心。
军队于他而言,就是他的孩子啊,如今要他这个父亲将自己的孩子交给他人抚养,他怎会不焦心。
“爹,我会向王上求情,留住二位兄长在军中职位,您不必担忧。”虞乐知道父亲担心的是什么,有兄长们继续留在军中任职,既能稳定军心,又能安抚军中士兵突换新将。
王上自然也知道其中要害,若父亲交了兵权,定不会贸然革职二位兄长的职位。
虞远年沉思着,思量了一回,将盘发的黑色发带取下,他将兵符藏在束发中。
虞乐双眸透着惊讶,她没想到父亲竟将兵符就藏在身上。
父亲摩挲着手中的兵符,眼神爱惜的像看幼年时的她。又痴痴望了兵符许久,才依依不舍的将兵符递给她。
虞乐接过这好似千斤般重的兵符,父亲心中不舍和无奈,她亦也是心疼,可却半点法子也没有。
可只要能保父亲平安归去,这权势不要也罢。
虞乐打开房门,此时太阳正在准备缓缓向西落了,琼公公在外面也也一直候着。
这刚踏出监察院准备回宫,就看到季急急忙忙下了马车,朝虞乐跑来。
罗季额间冒着汗,瞟了一眼琼公公,可这琼公公半步也不退。他可是王上身边的人,他不退下 ,罗成蔚也不敢强硬让他退。
“琼公公,你先上马车吧!”虞乐下了令,琼公公只好讪讪笑道:“虞娘娘,天晚了,咱还是早些回宫吧!”
虞乐冷眼一横:“我知道琼公公是大小侍奉王上的人,难道我身为贵妃还劳烦不了您上马车吗?”
琼公公轻笑一声:“贵妃娘娘说得哪里话,那……老奴先去等您。”
他并未进马车,转身站在马车旁,将透侧乐侧,希望能听到二人的只言片语。
罗成蔚同虞乐走远了几步,停在监察院左侧正长出嫩青色生枣的枣树下。
“罗大人,这是怎么了?”虞乐看罗季缓和了许久,脸上的惊慌还未散去。
“娘娘,交出兵符也无用了。”罗季脸上露出心痛与无奈的摇着头,刚才得到消息时,他整个人都是僵化的。
虞乐向后退了一步,不信的轻摇着头:“怎会,王上答应过我的。”
“昨夜西邱攻打进了,划来北陵的那三座城池兵力最弱的沧城。虞家军根本就不听蒙大将军调配,不愿去支持沧城。”
“虞大公子,虞大公……他以出兵为筹,要王上放虞老将军回北境。若是虞老将军一日不回,虞家军便一日一出兵。”
罗季心痛长哀一声,这西邱怎会知道兵力最弱的是沧城,又怎会那么轻易攻占进了苍城。如今虞远年怎么也洗不清这通敌的大罪了,这西邱若不是拿到了边境的布防图,怎会那么准确的攻打。
“轰……”虞乐此时只觉大脑一片空白,她现在要赶快回到宫中。兄长怎会那么糊涂呢,她要趁王上下死令前,让王上收回成命。
虞乐踉踉跄跄的走到马车旁:“快,将马匹解了。”
罗季对着监察院当值的人大湖道:“快,牵马来。”
还未等马车上的马尔解开,罗成蔚叫人牵来的马就先到了,是速度极快的黑健马。
虞乐翻身上马,朝北陵王宫方向奔去。
“哎呀,娘娘……”琼公公故作喊着,右手指尖的小石子弹出,正好重重的打在那黑健马的屁股上。
“砰……”马儿发着狂,虞乐从马背上生生的摔了下来。
她的后脑勺重重的砸在地面上,眼前一片晕眩,霎那间,脑海的世界陷入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