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还得扮好一个温顺的儿臣,母后逝去以后,对外宣称,大病未愈,又添风寒,夜半三更,悄然消逝。
父皇追封她为“孝先皇后”,入住黄陵,一夜之间,白了头,似乎真的是情到深处,难以自拔。
他远远地望着,一时分不清,这个脆弱的父皇,和那天那个冷漠嗜血的父皇,以及那个遥远得不能再遥远的父皇,究竟哪一个才是他?
亦或者这都是他,他依然是最受宠的太子,年纪轻经,就给赏赐了住宅。
赐封号为“恭”,一时风光无限。
在朝堂之上,父皇心觉对丞相大人,也就是他的外祖父,心有亏欠,赏赐了银两无数,并特许母族子弟,同皇子平起平坐。
这无疑是天赐的奖赏,外祖父婉言相拒,唯一的要求就是可以将他交于丞相府扶养,至于住宅一事,太子尚且年幼。
父皇心有亏欠,哀默心死般默许了。
他被人拉着走出皇宫的时候,外祖父背对着他,远远望去,一生硬骨,未曾在风雪中折了腰,听见他的声响,这才转过身来。
他突然惊觉,那个顶天立地,仿佛无所畏惧的硬汉,似乎就在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眼眶深凹进去,见到他,艰难地扯出笑脸,做出伸手要抱的姿势。
他眼眶瞬间一热,那些极力忍耐着的痛苦和挣扎,那些被噩梦惊醒的黑夜。
他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能说。
他从来都不能独善其身,母后一事,父皇敢将他留下来,就是已经料定了他不会说。
一个父亲,自然是最了解自己儿子的。
他娇贵高傲,唯独缺了一份魄力。
从小到大,他得到什么东西都毫不费力,也不会有那种非要不可的觉悟。
他害怕什么,也不会主动去克服,尽管这以后会成为他致命的缺点,他习惯了有人站在他前面,替他解决完所有事情。
他胆小,懦弱,这样的他,又怎么会掀得起风浪呢?
他既然敢杀母后,就说明他已经早有准备,帝王之术,谋定而后动。
这些日子来所有的情绪爆发,他快步地跑过去,奔进外祖父的怀里。
外祖父稳妥地接住他,紧紧地将他抱在怀中,有些颤抖地声音响起,“太子,我来接你回家了。”
他们两个人都默契地没有说话,任由风雪洋洋洒洒落下。
好温暖的怀抱,好想念母后,那样温柔的母后,终究是天人永隔,他们母子的缘分,今生也就尽了。
那天的大雪很大,风雪中央相拥而立的两人,一人永远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一人永远失去了自己心爱的女儿。
他们只能相依相偎,将一切悲伤隐匿于这场风雪之中。
今年的雪,真的大啊。
那日的光景,他陌生难忘。
外祖父牵着他,坐到马车上,马车上明明有炉火,却格外的冷,他最后伸出窗外,望了一眼皇城的方向,依旧的威严肃穆,缩回去,眼泪簌簌地落下。
“别哭,孩子,我还在。”
外祖父苍老的声音响起,他印象中的外祖父,一直是强劲的,勇猛的,威严的。
他自打记事以来,最怕的就是这个外祖父,小孩子的喜欢和不喜欢总是格外的容易,趋利避害是人的天性,他本能性地不喜欢这个人,尽管母后每次都会哄着他,一句一句叫着外祖父几个字。
外祖父实在过于严肃,面相本来就是大恶之人,长期的面无表情,不怒而威。
他害怕他,更喜欢亲近母后和父皇,他们待他,总是会一副温和的模样,就算是做错了,也不会担心受到处罚。
而外祖父就不行了,他害怕外祖父,外祖父严厉,甚至称得上不近人情。
他平日里做好一件事,就会有无数人来夸奖他,做不好也没有关系,他们也不会来责怪他。
外祖父就不会,只要他做不好,就会受到更加严厉的处罚,直到他做好为止。
他这脾气本就娇纵,即使害怕他,到底是有了脾气,一言不合就哭,外祖父真的是铁血无情,真的就让他一个人哭了好久。
那段时间,母后带他回家省亲,父皇特赐,准许他们母子二人,可以多待些时候。
偏偏那时父皇又突然生了疾,母后心里担忧,只得将他托付给外祖父,然后独自一人,快速赶回宫里。
然后他的悲惨日子,就彻底开始了,平日里有母后在,他还不敢对他这样,现在母后一走,他就彻底变了脸。
他算是看出来了,外祖父整个一女儿奴,对母后那叫一个温柔,铁汉柔情,一张面瘫脸,一见到母后,笑得那叫一个灿烂。
相反地,对待儿子,他狠得就不是一点点了,那眼里满满都是厌恶,训起他来也是丝毫不客气。
母后是半夜匆匆忙忙走的,等他醒来之后,就看见门口处黑着一张脸的外祖父,还没等他开口,就已经劈头盖脸地数落下来。
他抬头望天,好像是不早了,张口就要叫母后,外祖父似乎是察觉了他的意图,冷冷地哼了一声,“你那母后啊,早就把你抛弃了,昨天晚上就一个人偷偷跑回宫里了,将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他当然是不信,外祖父这个人,坏得很,他说的话,是一句话也信不得。
他把屋子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从起初的坚定到怀疑,再到最后的妥协。
外祖父倒是没有阻止他,任由他一个人忙上忙下,焦急地这里蹿过去,那里蹿过来,他悠哉悠哉地坐在上位上,闲适地品起茶来。
待到他实在找不到母后,就要哭的时候,他冷眼瞪过来,他立马闭上自己的嘴,大颗大颗的眼珠在眼眶里打转儿,却不敢掉下来。
他实在是畏惧那些非人的惩罚,外祖父你什么时候才能做个人。
外祖父这才放过他,不过接下来的各种魔鬼训练,让他怀疑人生。
我才小小年纪,怎么就要承受这么多。
我还是个小朋友,我有很多小问号。
从那天开始,母后和父皇似乎是忘了他这个儿子,他破天荒地在外祖父家里待上了半月有余。
平时母后上午带他来,不过半日功夫,就得离开,回宫里去。
他讨厌外祖父,所以除了必要的招呼,鲜少和他有交流。
他潜在里,将这个作为每年都会有的高难度任务。
每年总是有那么一天,见到讨厌的人,又害怕又怨恨。
他不待见外祖父,外祖父自然更不待见他了。
第一次见面,外祖父就不待见他,他是知道的。
在宫里,谁见到他不是面目含笑,欢喜极了。
唯独外祖父,和他上辈子欠了他好多钱一样,整天瘫着一张脸。
本来对他一个人也就算了,他表示可以忍,但是这人一见到母后,顿时脸都快要笑烂了,眼睛被四周的横肉挤得眯起来。
他当时还不懂,只以为外祖父这是区别对待。
后来才知道,外祖父第一次见他,看他身为一个男子,弱不禁风,说话也细声细气,就很不喜欢。
后来发现他年纪不大,脾气倒是不好,干什么都不行,使唤起人来倒是一溜一溜的,顿时更加厌恶,总是会念叨上几句,还是母后在边上劝,他才免得一骂。
现在和他相处了这些日子,日日受尽他的历练,从起初的难忍无比,到如今的苦中作乐,他觉得他真的是成长了。
不知道是不是相处久了,外祖父倒是看他愈发顺眼了,骂的也少了,当然不会存在有夸这种词,铁血教育,不需要赞美。
有时候也会絮絮叨叨地拉着他说许多话,他嫌弃极了。
外祖父他又抽大烟,又喝酒,两种不好闻的气息混合到一起,更加闷人。
他坐在旁边,面前摆着一盘花生米。
外祖父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他其实并不知道,也并不想听,他这段日子,养成的习惯,外祖父教训人的时候尽管很凶,但是只要你不看他,不去听他的话,你就不会害怕了。
他这一走神,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外祖父喝得也上头了,根本也不在意能听到他有什么回答。
他只是一个劲地喝着酒,有时长嘘短叹,有时又感慨非常。
一直到母后终于想起,还有她那个儿子,他苦命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
母后来接他那天,父皇也来了,他远远地瞧见,便挣脱外祖父的手,上前冲进父皇的怀里。
父皇伸手接住他,笑得很是爽朗和宠溺。
紧随其后的外祖父冷冷地哼一声,恭恭敬敬地朝着父皇和母后的方向作揖,跪倒在地,俯身大声道,“臣,见过陛下,娘娘,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母后赶紧过去就要扶起他来,“爹,你快些起来……”外祖父连忙避开,“娘娘使不得,这是为人臣子该做的。”
父皇拍拍他的背,示意他到旁边自己去玩。
然后父皇走过去,亲手扶起外祖父,“青儿说得对,身为朕的国丈,无需行此大礼。”
“使不得使不得。”外祖父诚惶诚恐地就要继续跪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