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和徐妙锦的二三事(六)
颜灼灼2020-06-30 16:235,646

  云开雾散时,烈焰烧炽了奉天殿的上空。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可叹往日一派繁盛而又肃穆,红墙黄瓦的宫殿成了一片火海。此时京城内也已是一派惨状,大街小巷满是燕军士兵,激战过的地方横尸流血,未交战过的地方也是一片狼藉。城内各处官军已四散逃跑,只有徐辉祖仍组织尚未溃败的官兵与燕军展开了巷战。虽说以寡敌众,最后以失败告终,但他延缓了燕军逼近皇宫的态势,也为朱允炆出逃争得了宝贵的时间。

  那个黄昏,徐妙锦牵着朱文圭的手,站在一片烈焰冲天的火海前,火光映照着她苍白的脸颊和失神的眼睛。太阳的威力逐渐减弱,天空却依旧火烧般的红艳。她愣愣的望着掩映在云层中的落日,恍恍惚惚,眼前全是一些被割碎的、不成形象的脸谱。

  一个身影出现在落日的红晕中,在漫天红光中由远而近,逐渐清晰起来,那是一身戎装的朱棣。

  徐妙锦只觉得眼前有金星在闪动,目光朦胧,她努力想要看清那个身影,却被一片泪雾挡住了视线。

  “锦儿、锦儿、锦儿”,朱棣狂喜的冲到她面前,一连串的呼喊她,炽烈的火焰在他的眼底燃烧,眼里有浓得化不开的深情。

  徐妙锦依旧在发怔,不闻不问。朱棣抓住了她,轻拍她的面颊,焦灼的喊:“锦儿、锦儿,你怎么啦?”

  徐妙锦终于回复了些许意识,抬起泪痕遍布的脸来望着他,一别多年,他满脸的风霜,却比过去更加雄健英武,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历经千锤百炼的成熟男人的魅力。朱棣也回望着徐妙锦,她依旧风姿动人,只是眼中荡漾着春水一般的哀愁,她的憔悴深深震撼了他。

  “锦儿”,朱棣用手扶住她的肩膀,他的脸色紧张而疲倦,眼睛焦灼的盯在她的脸上,“你为我吃尽了苦头,我都知道。我曾对你说过,如果上天肯助我成就大业,我定许你一世繁华。现在,我可以兑现这份承诺了”。

  徐妙锦空洞的目光从他的脸上挪开来,她偏过头去,幽幽叹息,“皇上,在奉天殿内自焚了”。

  朱文圭似乎听懂了徐妙锦的话,“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朱棣这才注意到了这个小小的孩子,“这是朱允炆的小儿子?”他向朱文圭面前移动了两三步,脸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

  徐妙锦本能的将朱文圭护在怀里,“求你放过他,他只是个孩子”。

  朱棣顾左右而言他:“太子呢?”

  “我不知道”,徐妙锦茫然摇头,“宫中一片混乱,我只找到了圭儿,其他人,都已不知去向”。

  朱棣沉默的注视着正大哭不止的朱文圭,过了一会儿说道:“锦儿,我让人先送你回府吧。”

  “我要带他一起走”,徐妙锦紧紧搂住朱文圭,生怕一松手,他就会被朱棣抢走。

  朱棣有些无奈的点头,“好吧,等过几日,我再接你们进宫”。

  历时四年的“靖难之役”,以朱棣的全面胜利而告终。江山易主,已成为无法改变的事实。

  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徐妙锦在徐府中,每天都会听到三哥徐膺绪带回来的,关于朱棣又处死了谁的消息,她的心一寸一寸的冷下去。

  “徐小姐,皇上命奴才前来接小姐进宫”,朱棣派来的太监李兴奉毕恭毕敬。

  徐妙锦倏然起身,进屋交待婆子照顾好朱文圭,又叮嘱三哥尽心保护他,便随李兴奉而去了。

  李兴奉安排徐妙锦在坤宁宫住下,临走前一脸讨好的笑容,“这坤宁宫是历朝皇后的寝宫,燕王殿下的心意,小姐一定明白”。

  徐妙锦冷脸相对,李兴奉觉得无趣,讪笑着走了。

  窗外暮色苍茫,徐妙锦看着最后一丝光亮被吞尽,无边的黑暗将她笼罩。宫女要点灯,却被她阻止了。她忽然害怕光亮,害怕看到周遭的一切。坤宁宫内的一草一木,一桌一椅,她都很熟悉,这里原来的主人是她的好姐妹马恩慧。曾几何时,坤宁宫内欢声笑语不断,可如今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思凄然、泪涓涓。

  “屋里这么黑,怎么不点灯?”朱棣微带怒气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

  有宫女接连惊惧下跪道:“奴婢该死,不知殿下驾到。”

  “是我不让她们点灯的”,徐妙锦走了过去,自己动手将纱灯点亮。

  朱棣挥了挥衣袖,“都出去吧”。

  宫女们诚惶诚恐的退下了,屋里只剩下朱棣和徐妙锦两个人。徐妙锦静默的站立着,不言不语。

  朱棣也默了一会儿,之后快步欺近她,拥紧了她。“锦儿”,他的目光无比灼热,“我有多久没抱过你了”。然后他的唇紧压住她的,有片刻的时光静止。徐妙锦被他身上熟悉而又陌生的气息萦绕着,那个怀抱无数次让她迷醉,但这回她没有闭眼,却瞪大了眼睛,他的脸离她只有一寸之遥,他的眼睛幽沉深邃,她的脸孔静静的浮在他的瞳仁里。

  朱棣被她瞪得心头一震,松开了她。

  徐妙锦脸白如纸,视线直直射向朱棣,“你的手,沾满了鲜血!”

  短暂的沉寂过后,朱棣搐着脸颊,声音有些发颤,“连你也这么看我?认为我是一个暴君,杀人狂魔?”

  徐妙锦怔怔的望向朱棣,喃喃说道:“收手吧,你已经杀了太多的人。身为君王,应该仁义治国,以德服人。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这样大肆杀戮,必将失去民心。”

  “不曾得到,何为失去?”朱棣苦恼的掉开脸,“我的皇位是通过武力夺取的,即位名不正,言不顺。对那些不服的人,我只有用暴力征服他们”。

  徐妙锦严词反驳:“那些暴行证明不了你的强大,恰恰相反,向天下人暴露了你的心虚!”

  朱棣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严肃而沉重,显然在勉强维持冷静,许久才沙哑着喉咙问道:“为什么不替你大哥求情?”

  “求情有用吗?”徐妙锦注视着朱棣,那哀怨动人的眼睛让他心中怦然一动,“相比那些被灭十族的人,你对我们,已经是最大的宽容了”。

  朱棣默默的垂下头去,再抬头时,眼睛里忽然浮起一层祈求的神情,“锦儿,我的残忍,只对那些我痛恨的人。你是我深爱着的人,我会不惜一切代价的爱护你,不再让你受到半点伤害”。

  徐妙锦的眼光与他接触了,立即像两股电光,绞扭着再也分不开来。在这一瞬间,她分不出是喜是悲,也不知道对他是爱是恨,只觉得酸甜苦辣各种情绪。

  建文四年七月朔日,朱棣在建文忠臣的血泊中祭告天地,于重修一新后的奉天殿正式登基,接受朝贺,诏告天下,改明年年号为永乐。

  又到初秋时节,秋高气爽,天空高而澄净,云层薄薄的飘在天空,如丝如絮,太阳洒在身上,有种懒洋洋的温馨。宫女采莲为徐妙锦梳理着一头如云似缎的乌发,望着镜子里她的花颜月貌感叹道:“小姐不施粉黛也光彩照人,难怪皇上对你如此着迷,偌大的后宫,只有一个宠爱的女人,真是稀奇事。”

  “皇上的女人都在北平,过些时候,也该来了”,徐妙锦语意幽幽,心头涌起几分惆怅。

  采莲说道:“皇上似乎还没有接她们前来的意思。”

  徐妙锦讶然回头,“为什么这么说?”

  采莲道:“奴婢听乾清宫的宫女说,皇上是怕又惹得小姐伤心,所以迟迟不愿接她们过来。想待封后大典举行之后,再考虑给予其她人封号。”

  “封后大典?”徐妙锦惊跳起来,看来朱棣是铁定了心要册立她为皇后了。这样的话,她岂不是鸠占鹊巢,霸占了长姐的位置。

  采莲道:“皇上已经差人着手准备封后大典事宜了。”

  “不行,我这就去见皇上,告诉他我不要当皇后”,徐妙锦连发髻也没有梳好,就披散着长发跑了出去。

  乾清宫内,朱棣一如既往的陷入了沉思之中,荣登大宝后,他的心情一点都不轻松,他知道自己的皇位来路不正,只有用手中的权力实现富国强兵的梦想,开创一个比洪武盛世更加繁荣昌盛的时代,才能让天下人真正的仰视他、服从他。

  朱能走了进来,他在靖难之役中战功显赫,是朱棣的头号亲信,在朱棣沉思的时候,也只有他敢来打扰。他走到朱棣身边,习惯性地喊了一声“殿下”。

  朱棣猛然抬起头来,目光阴冷至极,让朱能不寒而栗。他惊惧而又慌张地改口:“皇上。”

  朱棣的目光柔和了一些,声音却依旧阴沉:“有事吗?”

  朱能禀道:“铁铉在淮南被俘,已经押往京城了。”

  “哦?”朱棣眸光一亮,“总算捉住他了,朕要亲自审问,看他的骨头能硬到几时!”

  朱能迟疑一下,又问道:“皇上……已决定册立徐四小姐为皇后了?”

  朱棣点头道:“锦儿是开国功臣之女,贤良聪慧,才貌出众,这个皇后,她当之无愧。”

  “四小姐的确当之无愧,只是……”朱能欲言又止。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朱棣打断他的话,“这也是她长姐的意思。她们姐妹二人,朕都不会亏待的”。

  “皇上”,徐妙锦正好听到了朱棣和朱能最后几句对话,她闯了进来。

  “锦儿”,朱棣见她长发披垂,花容凌乱,也顾不上朱能在场,紧张的上前拥住她,“出什么事了?”

  朱能颇为尴尬,慌忙告退了。

  朱能走后,徐妙锦才仰望着朱棣,郑重说道:“我是来告诉你,我不愿意当皇后,请你不要逼我。”

  “为什么?”朱棣脸色顿变,更紧地拥住她,“我一直欠你一个名分,这么多年实在委屈了你。现在终于有了一个补偿的机会,能够给你最尊贵的地位,为什么要拒绝?”

  徐妙锦的脸色有些苍白,她避而不答,声音枯涩,“我很想念长姐,把她接过来吧”。

  朱棣叹了口气,将她的双手阖在他的手里,“傻丫头,如果你肯多为自己考虑,我们都会活得轻松一些”。

  徐妙锦咬住嘴唇,默然不语。朱棣的眼光定定的停在她的脸上,“怎么连梳妆也没有就来了,宫人们都是怎么伺候的”。

  徐妙锦担心他怪罪采莲她们,急忙解释道:“是我急着见你,自己偷偷跑出来了。”

  朱棣低笑了一声,“‘花边雾鬓风鬟满,酒畔云衣月扇香’,这样天然去雕饰,倒更显清丽脱俗”。

  徐妙锦微红了脸,垂首不语。

  “锦儿还是这般羞涩”,朱棣的手从她的秀发间滑过,“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后来看着你出落成亭亭玉立的美丽少女,每次见到你,我都会莫名的心动,那种感觉,是从来不曾有过的。那时候有多少人想要采摘你这朵娇艳欲滴的鲜花,我知道自己不够资格,始终没有勇气亲口告诉你。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你的心意,这才……”他语声微顿,又带着真挚的歉意说道:“是我太冲动,当初不该对你用强。但你总是躲着不愿见我,我很害怕有一天会失去你,那种恐惧感让我寝食难安,终于下定决心,要不择手段的得到你。”

  往事历历在目,徐妙锦的眼里凝满了泪。他仔细的看她,她立即垂下了睫毛,把那对浸在水雾中的眸子掩藏住了。

  朱棣没有再开口,有凉风从殿外吹进来,轻寒恻恻,徐妙锦不由自主地往他怀里缩了缩,他的怀抱很温暖,她多希望时光就此停驻,远离周遭的熙攘纷扰。

  朱棣没有再提册立皇后的事情,他了解徐妙锦的脾性,也顺着她的意思,派人去北平接徐贞静和其她眷属。

  尾声

  徐贞静来到徐府时,徐妙锦正在奋笔疾书,她写下了最后一个字,凝视着远方的茫茫云天,一瞬间,竟感到心境空灵,神清气爽。

  “锦儿”,徐贞静走近小妹,很温柔的微笑着。

  徐妙锦对长姐展开了一个安静而恬然的笑,“你是来给皇上当说客的,对吗?”

  徐贞静的眼里有窘迫的表情,她有些急促的说道:“锦儿,你是最合适的皇后人选,这是长姐的真心话,也是长姐对你的期望。”

  “长姐”,徐妙锦抬起头来注视着徐贞静,笑了。这笑容像拨开云层的青天,那样清朗。她将桌上的信笺折叠好,装入信封中,双手交给徐贞静,“长姐,这封信,请你代我交给姐夫”。她特别加重了“姐夫”二字。

  “锦儿”,徐贞静莫名的心慌起来,一把握住了徐妙锦的胳膊,摇撼着她,激动的喊道:“不要这样,锦儿!我们都那么喜欢你,那么爱你,那么渴望给你幸福!”

  徐妙锦眼神飘忽,笑容在唇边顿了顿,“长姐,我的幸福,你们给不了。生命就是这样,每蜕变一次就要受一次苦,而成长就在这种痛苦之中。在经历了许多苦痛之后,我已经破茧成蝶,重获新生了”。

  徐贞静阖上眼睛,眼泪从她闭着的眼睛里涌出来。

  雨滴在芭蕉叶上滑落,屋檐上淅沥的雨声敲碎了夜色。朱棣端坐在幽寂的乾清宫内,用颤抖的手展开了徐妙锦的书信:

  臣女徐妙锦,不羡禁苑深宫,钟鸣鼎食,愿去荒庵小院,青磬红鱼;不学园里夭桃,邀人欣赏,愿作山中小草,独自枯荣。听墙外秋虫,人嫌凄切;睹窗前冷月,自觉清辉。盖人生境遇各殊,因之观赏异趣。矧臣女素耽寂静,处此幽旷清寂之境,隔绝荣华富贵之场,心胸颇觉朗然……

  信笺从朱棣的手中飘落,四周寂静如死。他默默的坐着,忘了空间,也忘了时间,在潇潇雨声中,他找不到那个失落的自己。

  清晨,烟雨清寒,天地间一片愁云惨雾。朱棣去了城外的紫竹庵,他让随行人等远远的候着,自己沿着翠竹掩映的蜿蜒石径向庵门走去,他没有打伞,任凭雨滴湿透了他的头发。

  黑色的庵门浴在雨水里,湿而冷,朱棣用手抚摸着那扇门,冷气由门上直传到他的心底。他闭上眼睛,凄然伫立。

  似乎是有所感应,庵门突然打开了。徐妙锦站在他的面前,一身缁衣包裹着她,流泻在身后的长发在风雨中飘拂,使她看来缥缈而肃穆,仿佛已远隔尘寰。

  “锦儿”,朱棣的神情变得十分惨切,他盯着徐妙锦,不说话,眼光哀伤而沉痛。

  徐妙锦静静的凝视着他,她的眼睛却是宁静安详的。

  朱棣的泪水和冷冰冰的雨丝混在一起,流下了他的面颊,他的声音沧桑而又苍凉:“锦儿,我真的要永远失去你了吗?”

  徐妙锦淡然答道:“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朱棣的眼睛仍然固执的、专注的望着徐妙锦,仿佛要看透她的心。

  雨越下越大,四周的景致都已朦胧的隐进了雨雾里。天地间似乎只剩他们二人,在雨中默然对立。雨雾在他们中间织成了一张网,透过这张网,朱棣鸷猛的眼光却越来越强烈,锐利的盯在徐妙锦的脸上。但是在某个瞬间,蓦的暗淡下来,好似熊熊大火骤然被扑灭,只余下无尽的黑暗与岑寂。

  “锦儿,你恨我吗?”朱棣哑声问道,带着浓重的祈谅的神色。

  徐妙锦轻轻摇头,“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她看了他最后一眼,“施主,请回吧”。

  寒风扬起了徐妙锦的衣摆,她黑色的身影渐渐隐没在那扇黑色的小门内。庵门缓缓合上,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后来的后来,因朱棣崇尚道教,在永乐店为徐妙锦修建了一座气势恢宏的道观,让她改为出家修道。并在地下修建了玄宫,同时埋藏了宝藏。徐妙锦为这座道观取名“木金宫”。

  (全文终)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公主倾国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