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三到秦庄这一路上,所经之处,皆有妇孺络绎不绝的谈论着,他几乎听明白自己不在的时候这段时间发生的事。
众所周知,两人的好日子是庙师亲自算的,定在年初六,秦庄上下都忙着打点,张灯结彩,一派热闹喜气之象。
仲三一踏进院子里,看到下人们忙前忙后,一片红火喜庆,脸上阴沉,泛着铁青,大声喊道:“全都给我停下来。”
仲婶子在内院便看见他风风火火回来,忙上前迎他,“你总算回来了,秦主的婚事定了好些日子了,你这样瞎嚷嚷什么,叫人看笑话,那人你也是知道的,户籍还是你亲自给添的。”
仲三面庞扭曲暴怒,手指微颤,吼道:“胡闹,胡闹,把秦栗给我叫出来。”他直接快步上前,把墙上贴着的喜字撕扯下来,“都给我停下来。”
小厮女使皆面面相觑,不知要不要停下来,仲婶子看着仲三阴沉无比的脸,方开口,“停下吧,去账房领一吊子钱,不许声张。”
薄茗躲在廊沿上听得分明,急急朝秦栗存学堂奔去,越过了一条又一条门槛,脚步踉跄,“姑娘,姑娘,不好了。”
此时,鸣珂陪着秦栗正在上庄学究的课,看着累得喘着粗气的薄茗,连忙迎上前扶她,问道:“怎么了,你做事向来稳妥的。”
薄茗顺着气,断断续续道:“仲老回来了,发了好一通脾气,那样子比平日里姑娘闯祸了还要生气,连仲夫人也没给好脸色,着急喊你去呢。”
秦栗瞄了眼站在旁边的鸣珂,想着大概、也许、可能就是因为他们两的事。
秦栗撂下笔,心里盘算着,最多跪几天宗祠,动用暴力打她,她印象中还从未有过,“我这就去。”
鸣珂多半也猜出来了,秦栗虽是主子,但尚未继承岛主,岛上事宜实则均有八门老掌权,而仲老据他所知是秦栗最看重的,“我随你一同去。”
她连声拒绝,“不…不,你在这里好好替我听学究的课,我后头还要找你借札记,千万别乱跑。”
没等鸣珂回答,她就朝外头走去,她今天一身鹅黄掺平素纹绫裙,裙下摆隐有些微长,她快步走起来略有不便,索性提起裙摆,迈起大步。
薄茗紧跟其后,小碎步跑着才能勉强跟上,“姑娘为何不让公子一同去,仲老这般生气,公子去了还能多护着点。”
秦栗未出声回答,脚步微一滞,要是鸣珂去了,估计三叔公更气急,一上头估计就能把他们两打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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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庄偏院的一处宅子里,香案上供奉着秦氏一脉历代岛主的牌位,庄严神圣,秦栗第一次来的时候,场面太壮观,她着实被吓了一跳。
仲三高挺的身影背着手站立着,奉桌上的竹立香飘散出几缕烟来,小厮在一旁兢兢战战捧着根板子。
秦栗见到他肃然侧脸,二话不说,径直踏进门槛,直接乖乖地跪在蒲团上。
“你可知道你救的那个小子是谁?”仲三仍背对着她,手背微微发颤。
他当时并不知他的身份,想着他既救了秦栗,便收容他几日,再早早送出岛去,可他得知姜哲在都域中的消息,便急忙连夜出了岛。等到他回岛途经南蒙,便发现南蒙国在全城搜寻神渊大将军乐准,听了这个乐准的不少事迹以及坠涯后离奇失踪,他大概可以猜出秦栗救的那位少年定是乐准。
秦栗平静道:“知道。”
“三叔公,他都告诉我了,他叫乐准,”她乌黑眼眸盯着地面。
仲三转过身来抬眸看见秦栗的脸,一脸怒意:“你怎么能与你父亲一样,他并非岛中人。”昔日,秦邺出岛后,回来便跟他说,自己心仪上一位岛外的女子,那时,他也才少年,风发意气,全然不在乎岛上那些古板教条,帮着他遮掩,可结果呢,把秦栗带进岛后,就郁郁而终。今日,他女儿同样喜欢上岛外来人,还是位高权重之人,贺家深似海,若是扯上,秦家恐有灭顶之灾。
秦栗对这些全然不知,她暗暗琢磨,难道这里还有地域鄙视链,不是岛里人都就不行,这个规矩不好,若是她真的承袭,定要好好休整一番,废除这些乱七八糟的规矩。
仲三定了定神,把怒气压下,“秦栗,无论如何,你将来是定要袭位的,这岛上谁都可以,唯独乐准不行。”
她颔首,眸中满是不解:“三叔公,您没有同他相处过,他高风亮节,又曾多次不顾安危救我,我…”她话到嘴边卡了一下,思了思道:“我确实心悦他。”
仲三压下的怒意被激起,“闭嘴,你是不是觉着我如今管不了你,你一日未袭位,我便管得了你一日,我今日定替秦家世祖好好教训你,让你长个记性。”
他拿起板子,狠狠一拍子落在她身上,她疼得缩了缩身子,牙齿咬着下唇,眼角微微沁出泪珠来。
鸣珂从存学堂赶来,正瞧见了这一幕,门口把守站着两个护卫,见他过来,两人你看我看你,举起剑阻挡。
鸣珂一双眸子透着阴鸷,“让开。”护卫面上皆有为难之色,吞吐道:“公子,秦家宗祠重地,外人不宜进出,你还是请回吧。”
鸣珂双眸望着屋内,直接一拳打了过去,另一护卫见势,鸣珂还没抬起拳,他自己佯装跌倒在地。秦主和仲老得罪谁,他们日子都不好过,这主也不是个好欺的,平时他与仲公子比试,他们可都看到了,万一他跟秦主真成了,他们不要过日子了,卷铺盖回家吧。
仲三停手,抬眸扫了他一眼,“怎么,落魄了的神渊大将军,觉得在我们这神医仙泽岛里也很好拿捏吗?”
鸣珂拱手作了一辑,“晚辈不敢,只是我与秦栗已许了亲,出嫁从夫,您责打我未过门的妻子,晚辈实在觉得不可。”
啪的一声,仲三把手里的板子丢了出去,怒道:“放肆,你们的婚事成不了,通通不作数。”
秦栗手捂着自己的腰身,朝他眨巴眨巴眼,示意快出去,他这来这就是添乱的,一会儿两人都得挨揍。
他清润嗓音,每一句话都说得恰到好处,“这岛上人人皆知,为何作不得数,三叔公,晚辈觉得您没有理由反对。”
仲三冷哼了一声,眼神在他身上打量,“没有理由反对,在我看来,你们绝非良配。”
鸣珂面色几变,“三叔公,话不要说得太绝对。”
“你说你甘心一世留在这岛上,你以为我会信。”
仲三面带嘲讽,转而开始说着,“都域天命帝突传暴毙,竟留下一封遗诏由皇后贺沁继位,都域谁人不知皇后贺沁为伯昌王贺任义女,其狼子野心世人皆知。
千古女帝,怕是古往今来绝无仅有,她又并非贺家血脉,各地诸侯国纷纷揭竿起义,如今都域乱成一锅粥,你是贺家骨血,骨子里流着残暴血统,你会不稀罕世俗富贵,怕是听了贺沁登位,便会迫不及待的想要出岛为自己谋一个王侯将相之位。”
鸣珂眼角微跳,面上掠大惊之色,“您说的…当真,皇后竟敢做…如此大逆之事。”
他尤记得,有回,天命帝上围场狩猎,贺沁随舅父一同前去,她虽是女子箭术却是拔尖的,她一展风采,便被天命帝相中,迎进皇宫,后来前太子犯上作乱,前皇后自绝身亡,她理所当然的入住中宫。
他平了平神,低缓问出:“敢问三叔公,我舅父舅母可还好。”
仲三眸色锐利,反问道:“欲承其重,必受其难,乐准你猜呢?”
秦栗心蓦然一跳,带着几许担忧看向鸣珂,他曾对她说过,这外世于他而言,唯有舅父舅母是至亲。
仲三的声音很淡,却一下一下重击在鸣珂心上,“伯昌王既要掌帅印,又怎可不领兵浴血奋战,现在不止南蒙、北鲜,就连东羌都蠢蠢欲动,怕是再过一年半载,这都域天下姓什么还未可知呢。”
秦栗听着仲老挑衅的语气以及鸣珂越来越难看的面色,急急道:“三叔公,你万不要再说了。”
仲三话锋一转,直击主题,“话至此处,你还敢说你要留在岛里一生一世吗?”
鸣珂低垂目光,嘴唇紧闭着,眉梢带着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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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庄别苑里,仲娘子端着盘果子进屋里头,“你莫要再气了,那公子确实人品贵重,但真按你说,家世高深莫测,那也实在是不堪托付的。”
秦栗霍霍道:“婶子!”
仲娘子把瓜果端来她面前,“吃吧,要听你叔公的话。”
她语气不快,“三叔公,你定是故意的,你明知道他是将帅之才,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他抬眸直视仲三,“他若是说他愿意留下,便是个忘恩负义,不顾亲人之恩,眼看国破山河灭,若是答不留下,便是对不住我,负情薄幸之徒,横竖他都是入不了您眼,还专往他心口上插刀子。”从前这个三叔公,虽待他严厉,可从不像今日又跪又打,这是体罚!体罚!
仲三半晌才对她说:“秦栗,你若不听我的,我便不能留他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