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远离曜都的北风野上,这几天看似和往常一样平静无波,但背地里却暗潮汹涌。多年后,当地的牧民回忆起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情,心头仍不免一阵颤栗。
从前几日开始,陆陆续续有几小撮中原打扮的人来到了北风野。经过笨拙的沟通,牧民们才知道,这些人都是曜都方向过来的流民。
北风野上的牧民对曜都那边过来的人,一向没什么好感。毕竟,如果没有特别重要的事情,一般是不会有那边的人来到北风野的。
不过,牧民们倒是上多为游牧民族,他们靠放牧马牛羊为生,辅以打猎采集,平日里倒是衣食无忧。只是,有些曜都那边过来的新鲜玩意,比如茶叶丝绸,比如瓷器首饰,在北风野这边可都是抢手货。
这些曜都方向过来的流民,似乎深谙北风野牧民的脾性,带了不少牧民喜欢的紧俏货。两边连比划带猜,基本上能确定,这些流民要的东西并不多,只是一些帐篷和吃食。
这种简直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牧民们自然乐意之至。
最先接触到这些曜都流民的,是北风野西南边陲的翔圣部。
翔圣部的首领哈米是个谨慎寡言的瘦小男子,他皮肤黢黑,头戴一顶雪白的缠绳包头帽子。他面对这巨大的诱惑,仍相当克制,仅仅交易了很少一部分货物,就离开了。
不仅如此,整个交易的过程中,哈米都命令族人的人远离那些曜都方向来的流民。
族人虽然不知道哈米司首的命令为何这么奇怪,他们也不明白为何司首不多交易点货物。毕竟,这种机会不说是千载难逢,至少也是难得一见。
但族人老老实实按照哈米的命令做了。
这个精瘦的黑皮肤男子,不像是一个能靠力量取得首领地位的人。
事实上也确实如此。
西南边陲的部落,牧民通用语言是尔打利语。这个语系下有三大部落,分别是翔圣部、赤雷雅部、风伦石部。后两个部落都有着倍于翔圣部的战士,但翔圣部愣是在夹在其他部落中生存了下来。这一切,都和哈米司首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这是一名谨小慎微的首领,他虽其貌不扬,却有着野兽一般的敏锐嗅觉。不仅仅是传统意义上的嗅觉,还有对危险的判断,和看透事物本质的直觉。
哈米看到那些曜都方向来的人之后,本能地觉得这些人并不像他们自己所说的那样,单纯是惹到了当地的官兵,不得已出来逃难。
如果是这样的话,这些人就不会分成几波分别到达了。而且,哈米直觉,这些人的话可能有一部分的真相,但他们并没有把全部的事都告诉自己。
本着见好就收的原则,哈米和流民交易之后,就远远离开了这块区域。
北风野上的牧民关系非常复杂。之前祈盏行遇到的呼哒语系的部落,主要在北部活动。而哈米带领的翔圣部,则在西南边陲活动,全部尔打利语系都在西南一带活动。占据东南方位的,则是普耶语系的部落。
每个语系的部落之间,有着既合作又竞争的关系。有时候为了抢夺草地水源还会兵戎相向,有时候为了抢夺更多的资源还会选择暂时联合起来。而不同语系之间,则几乎是赤裸裸的竞争关系。
而哈米,无疑是个合纵连横的高手。
他远远望着那些曜都方向来的流民,看着他们燃起的篝火在寒风中剧烈地明灭。心里默默想到了一个主意。他打算把这些流民的情况,派人告诉赤雷雅部和风伦石部。到时候,这两个部落也和流民有所接触,就能看看这些曜都方向来的人,到底是在打什么主意了。
如果哈米能预见到,自己这个举动将会给北风野带来什么样灾难。那么,他一定不会为了这一点点私心,就放出这个消息的。
逃离曜都的这几小撮人,皆是从彩云村逃出来的。
这些人逃出来的时候都没染病,但是他们被当时官员的气势汹汹给吓到了。身边不断有人染病,还有眼看着好端端的人被拉走,这种绝望的恐惧攫取了彩云村每一个人的心。
短短两三天时日,这种恐惧已经让还未染病的人发狂了。无能为力的感觉让这些人又惊又怕,只要有人牵头,他们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何况,只是短暂出逃呢?
趁着夜色的掩映,这些人自发组织起来,绕过呼呼大睡的守卫官兵,带着早就收拾好的细软出逃了。
人们已经背地里商量好了,既然瘟疫是从南清郡方向传过来的,那就断然不能往南清郡那个方向逃了。那么,留给人们的就只有三个选择:宁丘山、暹星原和北风野。宁丘山地势险峻,暹星原神秘莫测,人们对这两个地方有着对未知的莫名恐惧。
那么,就只剩下一个选择了。
显然,在出发前,人们已经做好了详细的计划,知道带一些诸如茶叶瓷器之类的“硬通货”,去和北风野上的牧民做交易。
出逃的这些人基本都是青壮年,带着家里的孩子。几乎所有的老人,都自己选择了放弃逃生。
这些人出发的时候,还没有一个人发病。甚至,到了北风野的时候,也不曾有人发病。就在人们都喘了口气,以为自己躲过了这场风波时,死神却悄悄降临了。
最先发病的是赤雷雅部司首的大儿子。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以摧枯拉朽之势病倒了。他发病非常迅速,在短短两天内就断了气。临死前呼吸急促,不住咳血,任凭他努力张大嘴巴,试图让憋闷的胸腔里多进些新鲜空气,却最终只有进的气,没有了出的气。
司首的大儿子临死前,面色青紫,眼球突出,张着大大的嘴巴,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这骇人的景象震惊了赤雷雅部的所有人。
赤雷雅部的司首德依真思索了许久,心里有了一个猜测。这几天和往常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大儿子带头去和曜都来的那批人进行了几次交易。
因为那批人带来的中原新鲜玩意质量都不错,至少在北风野牧民看来如此。而且,他们需要的东西并不是真金白银,只是一些生活必须品。这么好的买卖,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
一开始的时候德依真也觉得可能有诈,这么好的便宜事,那个老狐狸哈米怎么不自己全给占了?但是将信将疑的他派大儿子交易过一番之后,终于放下了心。交易来的物品,货真价实,丝毫没有作伪或者打折扣的样子。
之后,贪婪占据了德依真的脑海。他知道风伦石部也在和这些人做生意,干脆让大儿子主动出击,又找曜都流民交易了几次。囤了相当多的货之后,德依真才心满意足停了下来。
可,这一切并不是结束,只是一个噩梦的开始。
德依真的疑心是对的,问题的源头就处在曜都方向来的那批流民身上。
可不等他有所动作,就发现整个部落里,有超过一大半的青壮年都染了病。几乎所有和大儿子一起前去交易的人都未能幸免,甚至他们的家人也已经有人表现出了症状。
到了这个时候,怒不可遏的德依真就算再蠢笨,也知道这事和翔圣部脱不了干系。
只是,没等德依真整顿还未染病的青壮年牧民去找翔圣部的哈米算账,他就发现,自己也中招了。
先是和感冒差不多的症状,很快整个人就虚弱了下来。一天之后,德依真就发展的和大儿子临死前的症状差不多了。
他喝退了要前来照顾自己的妻子纳吉卓,告诉她,这是一种前所未知的瘟疫,他们可能被翔圣部的哈米摆了一道。
纳吉卓年轻时曾是这个草原上最美的姑娘之一,她热情洋溢,有勇有谋。正是在她的帮助下,德依真所带领的赤雷雅部,才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部落,发展成为尔打利语系中赫赫有名的三大部落之一。
岁月摧毁了纳吉卓的美貌,却没有夺走她的沉稳和勇气。
纳吉卓等到德依真在挣扎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之后,下令让人烧掉了德依真的遗体。并且让那些已经染病的人集体住在几个大帐篷里,每日让其中症状较轻的人出来拿吃食饮水。
其他没有症状的人,则在纳吉卓的授命下,分散住在不同的小帐篷里。
纳吉卓强忍心中伤痛,选择了暂时的韬光养晦。她明白,自己如今并不是一无所有。至少,小儿子布琼真还需要仰仗她的照顾,才能可长大成年。
如果祈盏行这个时候在北风野,那么,他一定能发现,北风野这边的瘟疫,和曜都的相比,又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潜伏期更加短,发病之后迅速衰弱直到死去。
因为潜伏期更加短的原因,传染性和原来想必就有所下降了。
赤雷雅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终于渡过了整个部落最艰难的时刻。那些染病的人,有些迅速死去,有些则全靠自己的意志力撑了下来,慢慢竟痊愈了。
因为前期就将人群分隔开来,赤雷雅部壮士断腕的豪情得到了回报。最初发病的那批人之后,被二次传染的人非常少。
经过了一段痛苦的煎熬之后,赤雷雅部终于从奄奄一息中缓过气来。
但这个时候,其他部落的情况可并不乐观。
老狐狸哈米带领的翔圣部还好,几乎没有牧民染病。虽然据哈米说,翔圣部内也有人染了病,不过症状轻微已经自愈了。但纳吉卓可不信他的鬼话。
最惨的是风伦石部,几乎整个部落都染上了瘟疫,这个部落的名字一度要从北风野中消失掉了。最后,司首涂达今正愣是仗着年轻力壮硬扛过了发作期,带领剩余下来的不足五分之一的牧民撑了下来。只是,这场大病让原本三部最强健的涂达迅速衰败了下来。
还有普耶语系和呼哒语系的众多部落,瘟疫几乎染遍了整个北风野。
“烧死他们!”
“烧死这些曜都来的瘟鬼!”
不知是谁组织的,不同部落的人聚集到了一起,齐齐对着这些曜都方向来的流民发了难。
这些流民中已经有人出现了症状,本来就人心惶惶不得安,又看到趁着夜色降临的牧民,一时间,这些流民都惊慌不已。
他们看着重重火把将自己围了起来,内外交困的恐惧让他们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这些流民哗啦啦地跪下了一大半,还有些颓唐地跌坐在地上,什么仪容都顾不上了。
“我们也是为了逃命啊,曜都那边,要活埋了我们,我们才……”
黑夜中,不知是谁喃喃解释道。
这解释,不仅没有平息牧民的愤怒,反而换来了更大的愤慨。
牧民们对这话只能听个似懂非懂,但他们不需要这些流民的解释,越是解释越是火上浇油。
“不要和他们废话了,烧了吧,为了咱们死去的兄弟们!”
“对!”
“烧死这些人!”
无月无星的夜幕中,点点火把围着困兽般的流民。火把的光映在他们眸中,带来的却没有丝毫温暖,只有无尽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