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上,祈盏行走得有些辛苦,脚下的路并不平坦。他被黑布蒙着眼睛,被所谓的岛主师伯带着,身边还跟了个仆人负责搀扶着。他并不清楚途中经过了哪些地方,单单只能觉察到这一路七拐八拐的,转了不少弯。
在祈盏行耐心消失殆尽之前,他欣然发觉,走在前方带路的师伯停下了脚步。
“到了,便是这里了。”听道师伯这么说,祈盏行自己主动捋下了蒙着眼睛的黑布。
周遭一片烟雾缭绕,氤氲的白色水雾让祈盏行的视线有些模糊。周遭的情况,他看不太清楚,只能勉强辨认出面前是个大水池子。
这便是那奸商口中的蓬洛湖吗,也太小了点吧?
与其说是湖,还真不如说是一湾温泉来得恰当。祈盏行来到这里之后,便觉得空气中水汽蒸腾,想来这湖中的温度应该不低。
这方不大的小湖中,影影绰绰可以看到个人影,在白气氤氲的掩映下,根本就看不出究竟是何方神圣。祈盏行眯起眼睛,盯着湖心那个光着上身的人。远远望过去,单看轮廓确实不知道那是不是自己的师父,不过身量大致上差不多,想来是没错的。
带着丝询问的目光,祈盏行轻声问身边的师伯,“师父在此休沐,我可以唤他过来讲两句话吗?”
周心义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连点犹豫的考虑时间都没有,便直接同意了。
祈盏行用双手卷成个喇叭,朝着那湖心中的人影喊道:“师父,师父是你吗?您老人家可还好吗?我从南清郡过来寻你啦。”
那人影听到祈盏行的喊话,身躯明显一震,他缓缓从湖心中站起身来,淌着湖水朝这边走了过来。
祈盏行定睛一看,这人竟然还真是自己的师父。
周心正下身围着条毛巾,湖水只淹没到他的腰际,他原本高高束起的头发已经散下来了,但是全都湿透了,紧紧贴在他的背后和肩上。周心正本在闭目养神,他听到岸边传来自己那不省心徒弟的声音,还以为是幻觉呢。可望过去一看,岸边的身影竟真的有些像祈盏行,他便再也没办法安心坐在湖中心那块温热的大石头泡着了。
可别真找过来了。
周心正一边想着,一边走到岸边,可那越来越清晰的面容却让周心正最后一丝幻想也落了空。岸边那人一脸生无可恋的表情,可不正是自己那不省心的徒弟嘛。
“师父,您老人家别来无恙?”祈盏行看着周心正这个样子,嘴角抽动了半晌,终于憋出来这么一句话。从小到大,周心正但凡出现在他面前,都是一副衣冠楚楚的样子,就算再炎热的夏天,也不曾这般坦诚相待过。乍然间见了师父这般模样,祈盏行还真是有些不习惯。
不仅祈盏行如此,周心正心里也觉得别扭,他一脸不满地对着祈盏行嚷嚷道:“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不是让你师弟跟你说过了么,没事别过来找我。等我调养好了,自然会自己回去的,你来也顶不了什么用。”
祈盏行发现,师父这种不情愿并不是来自于蓬川岛的规矩,看起来似乎纯粹是他自己的意愿。
“正儿,你爱徒要过来岛上拜访,你也不提前说一声,我也好找人安排下。”这时,一旁默默无言的周心义也开口了。
可周心正似乎不想接这个话茬,只皱了皱眉头,朝着自己的兄长说道:“二哥,你明知道我不想见这小鬼,还要把他带过来,真是……”
闻言,祈盏行觉得有些委屈,他心系师父安危,连岳肃安送自己的万里良驹都顾不得去管了,也要抓紧时间赶上这趟船。一路上还被师父的父亲给宰了好几顿,本以为历尽艰辛见到师父之后,他怎么也得给自己个好脸色呢,结果不仅没有,还被师父嫌弃了。
周心义摸了摸鼻子,一脸讨好的笑,朝着周心正说道:“正儿,这不是看你爱徒如此担心你么?他连你午时休沐完毕都不愿意等,非要我带路来这里寻你,这般孝心真是感天动地,我若是不允,那可真是寒了人家的心呐。”
祈盏行自己都没觉得自己竟有如此孝心,他只是想赶紧见到师父,确定这岛主和奸商的身份到底是真是假。不对,已经不能叫那人奸商了,那可是师父的父亲大人,前任蓬川岛岛主,按理说自己还得叫上一声爷爷呢。
祈盏行暗自叹了口气,师父看起来脑子挺正常的,可谁能想到,他竟然摊上了这么一个父亲。也难怪师父不愿意自己过来蓬川岛找他呢,想必是怕自己见识到这爷爷吧。
“师父,你身子到底如何了?听师弟说在你在南清郡已经养不住了,必须得回到这蓬川岛才能好?”反正周围都是自己人,祈盏行便也没有那么多顾忌,直接当着周心义的面朝着师父发问道。
周心正脸色不太好,清咳了一声,打算顾左右而言其他,“二哥,你先带我这徒儿去外边等着吧,我还得一会才能出去呢。”
周心正说得不明不白的,一副完全不打算正面回答问题的样子,这态度可糊弄不了祈盏行。祈盏行心道,师父一定是有什么隐情,要么是怕师伯知道,要么就是怕自己知道,所以才这样不说句囫囵话的。不过,好歹也算见到的师父本人,可以确定这几个人的身份是真了,再多等几个时辰,那便等着吧。而且,留岳肃安一人在不知何处的地方等待着,也不是长久之法。
这么想着,祈盏行点点头便同意了。他朝着周心正说道:“见到师父安好我便放心了,那就等师父休沐完毕再好好相谈吧。”
见祈盏行这么好说话,周心正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了,本来他已经做好了要和祈盏行磨上半天的打算了,可这小子竟然这么轻易就答应离开了?
“去罢去罢。”周心正也不想那么多了,朝着祈盏行摆摆手,便转身回到湖心那块温热的大石头上继续坐定了。
周心义亲自将蒙眼黑布递给了祈盏行,其中意味不言而喻。祈盏行非常顺从地接过这黑布,自己给自己绑上了。反正来的时候都这么过来了,回去的时候再颠簸一些也不算什么了。
只是,来的时候,祈盏行眼上蒙着的黑布是那小丫鬟动的手,蒙的也太紧了点,勒得祈盏行觉得眼睛都有些发麻了。他自己蒙着黑布的时候,力道可轻了许多,反正左右看不到脚下的路不就达到目的了么。
可祈盏行想的太简单的,他自己蒙的黑布,没走多远就有些松动了。祈盏行刚刚想伸出手去把这黑布紧一紧,就发现脚下的路边似乎有累累白骨。这白骨看起来和寻常的骨头不太一样,也不知是不是人类的骨头,一簇簇凑在一起,看得祈盏行一阵心悸。
他停下了想要抬起去整一整黑布的手,打算将脚边的白骨看个清楚。可周遭一片白雾氤氲,视线本就模糊,再加上这蒙眼的黑布,根本就看不真切。不等祈盏行看出个什么头绪来,脚边的景物已经变了模样,那累累白骨就这么突兀地消失了。
祈盏行心头升腾起巨大的疑惑。
这白骨是个什么情况?师父他,知道这里有这么多的白骨吗?若这些白骨都是人的话,那他们又是为何而亡的,被谁堆在这里埋葬的?
这些念头一旦钻进祈盏行的脑海中,就像一串绵延无尽的鞭炮,炸响了一声连着一声的疑问。
师父不愿意自己来找他,是不是这蓬川岛上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师父担心自己会看轻了他,所以一直找重重理由不许他过来?
祈盏行这么一想,沮丧极了。他随即重重地甩了甩头,想把这个念头从脑海中甩出去。他告诫自己,不会的!别人也就算了,可师父什么为人,他亲眼看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会被蒙骗呢?
“师侄?可是有何不适?”见到祈盏行走得好好的猛然甩了下头,周心义还以为祈盏行险险摔到呢,可一看他身后的路,那是相当平坦,不太有被绊到的机会。
“无碍,只是方才好像有什么东西飘到了我脸上。”祈盏行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摸了摸脸颊,那逼真模样似乎真的有什么蚊虫柳絮飞到他脸上了似的。
周心义见他无事,放心地“哦”了一声,又继续走到前边去带路了。
自从看到了那一堆堆的白骨之后,祈盏行便一直在琢磨这事,都忘了把送掉的黑布条给重新蒙好了。他发现自己从原本的鹅卵石小路上踏到了石板路上,想来是回到了蓬洛庄吧。果不其然,没走多久,他前边带路的周心义便停下了脚步,朝着祈盏行说道:“师侄,咱们到了。”
祈盏行扯下蒙眼黑布,发现自己赫然在一间巨大的屋子内。
屋里的人并不多,除了有一个样貌和师父相似的人不认识之外,别的人祈盏行都认得。岳肃安,周心义,还有那奸商,不对,还有那爷爷。
搀扶着祈盏行一路走来的小丫鬟知趣地退下了。
“师侄,这位便是我和正儿的大哥,周心仁。”周心义一抬手,朝着祈盏行介绍道。其实,不用他说,祈盏行也已经猜了个七七八八,这屋中的人应该都是蓬川岛上的风云人物,都是师父家的人,看那长相就猜到是师父的大哥了。
不过,祈盏行还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朝着周心仁行了个礼,“久仰大师伯美名,今日一见,着实三生有幸。”岳肃安听祈盏行说得如此夸张,忍不住弯起了嘴角。
周心仁温和地点点头,并不介意祈盏行说得如此浮夸,只是轻轻击了击掌,“好,师侄果然品性高洁,正儿有此爱徒,真是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祈盏行不知道师父的大哥是从哪里看出来自己品性高洁的,被这么一顿夸,也是有些招架不住。他连忙朝着师父的父亲拜了拜,试图转移话题。
“爷爷,一路上多有得罪,也不知是否冒犯了您,还望您老人家海涵。”祈盏行一抱拳,朝着那奸商作了个揖。他心里默默想,自己这态度应该还算诚恳吧,这老头不会当着众人的面让自己下不来台吧。
可祈盏行到底还是低估了这老头,他装模作样“嗯”了一声之后,便开始滔滔不绝地数落起祈盏行来。
“哎,正儿也真是的,他吵着要去南清郡定居的时候,我可没少给他金子银两,怎么就养出你这么个吝啬扣索的徒弟来呢?
我那能祛萤瘴的青团,外边可是千金难求啊,我简直是做慈善,五两船费就发给你们了。你还嫌我收的船费贵,真是岂有此理。
那萤瘴可是有传染性的,虽不至于死人,可毕竟谁也不想顶这个大红眼到处跑。眼看着就没人收留你们了,我好心让你们住我外头的房子里,你竟还嫌我收的房钱多。”
师父的父亲滔滔不绝,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指头来一下一下点着,似乎要把祈盏行的罪行罗列个清清楚楚。他抱怨完毕之后,又语重心长地看了眼岳肃安,似乎看到他就觉得心气儿顺了,他指了指一旁乖乖待着的岳肃安,说道:“还是这孩子好啊,大气,又懂礼貌。你们俩在一起,还真是便宜你了。”
这话说得也太露骨了吧,岳肃安当即就红了脸颊,他轻咳了一声总算勉强稳住了凌乱的表情。祈盏行倒是混不介意,只笑嘻嘻地冲着爷爷说道:“爷爷教训得是。”
几人又唠了会家常,就见周心正擦干了头发得严严实实地回来了。
他朝着祈盏行摆了摆手,示意这小子跟自己到一边来。周心正压低了声音问他:“你小子乖乖在南清郡待着不好么?你这么一来,万一我父亲和兄长不让我走了,那可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