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虽然已过当午,但由于前一夜过度操劳,夕惕仍在空相府睡着。无咎身为医者,百姓遭难总归是睡不安稳,清早起身收拾了着装,便背着药箱独自在城中巡诊。
“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怎么我之前就没想起来呢?”
正当无咎为人把脉之时,听到身后传来米米的声音,紧忙起身行礼:“空相姑娘,此处感染风险极高,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无咎话刚出口便知道自己怎么说都没用了,今日的空相米米不同往日:去饰束发、持长剑、披戎装,身后跟着十数将士,英姿飒爽气宇轩昂,倒真应了夕惕数日前评价她那一句话:“此人巾帼不让须眉。”
“今日我奉父亲之命,带兵巡城,防止动乱,正巧遇到你在这里,不知怎得突然想起一句话:夕惕若厉,无咎无誉,说的就是你和钟公子吧!”
米米说到这里不经意间环顾四周,却并未见到夕惕的踪影。
“钟公子今日怎得未与你同行?”米米问道。
“昨日操劳,我出门前见他还睡着,就没叫他。”
“你们住在一起?”
“他不会武功,出门在外与我同屋也安全一些。”只见一个长相俊秀的白衣男子出现在转角处,手持佩剑缓缓走来。
无咎不必回头也知道那是谁的声音,调侃道:“我以为你要睡到午后了。”
“我起来的时候没见到你,问了府中的侍卫才知道你一大早就出门了,一路打听可真是让我好找,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米米露出一副看穿一切的笑容,轻咳了两声:“有本姑娘亲自巡城,你还如此忧心他的安危,莫非是信不过我?”
钟夕惕:“空相姑娘莫要误会,有姑娘巡城自可保一方百姓无恙,只是无咎有些特别,还望姑娘莫要见怪。”
“特别?”
夕惕倒吸一口凉气,悄悄瞥了无咎一眼后,极力保持面不改色道:“他…特别菜。”
如此明目张胆地拿无咎打趣,若是四下无人,夕惕怕是没什么好果子吃,可毕竟今日的话茬是自己挑起来的,外人面前怎么着也得给夕惕留着面子。
米米觉得自己插不上什么话,终于不再拿他们两个打趣,用剑柄朝夕惕胸口推了一下,笑道:“巡城去了,保护好他!”
言谈间嬉笑洒脱,转过身即红了眼眶,想她戎马半生是何等快意恩仇,直到无咎出现牵动了她内心深处的柔情,方才知晓情为何物,所谓侠骨柔情,不过如此。
再回想起昨夜荒山,夕惕将无咎揽在怀中那一刻,米米才猛然发觉,这世上并非所有的情感都有定法,在血缘之亲、男女之意以外尚有余地,有人将那种情感叫做知己,而夕惕的心意,分明早已越了界。
米米只叹自己出现的太晚,无咎对人充满防备,能让他敞开心扉实属不易,对于这种人而言,一旦有人走进他的生命,那扇门便再不会对其他人敞开了。
夕惕望着米米远去的背影,想起无咎误会自己,虽然心里跟他置气,但终于还是决定说清楚,郑重其事道:“我对空相姑娘无意。”
“怎么突然说这个?”无咎有些摸不着头脑。
“怕你多想。对了,这边情况怎么样?”
感情之事,他说无意那便无意吧,无咎懒得多问,却不知为何感到心底一阵莫名的轻松。他从袖中抽出一块遮面布丢过去:“药物见效需要时间,死亡率的下降也需要时间,在病情被彻底控制住之前,最近每天都会死不少人,郁垒那边大概不会好过,你自己当心,别在这个时候给我添乱。”
距离洛洛出发,已经过去了一天一夜,郁垒事先的估计似乎过于乐观,犬戎的两千鬼差并未经过专业的训练,完全不是那些怨灵的对手,最多怕是也耗不过一日。
眼看着一批又一批的鬼差倒下,而怨灵的数量却只增不减,怨气也愈发深重,重压之下实在等不来援兵,郁垒终于下定决心开启阵法,破釜沉舟。
黑白无常和神荼为郁垒护阵,随着六块乔乌石首尾相连,阵法被成功启动。
阵法布置没错,符文画法正确,鬼火并未熄灭,乔乌石均已成功度化,可众人等来等去,却不见这阵法有丝毫效用。
神荼不自觉开始心慌:“老大,这阵法怎么没用啊?”
即便郁垒身处阵中,仍不解个中缘由,眼看着冥府结界危在旦夕,郁垒慌乱中四处检查着,确认阵法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而不自知。
黑白无常担心阵法出问题威胁到郁垒的安全,相继闯入阵中,神荼虽然心里着急,但阵法外总要有人看顾,只能在外面默默为他们祈祷。
黑白无常也在阵内仔细检查着阵法的细节:符文是郁垒亲手所画自然不会有问题,符文摆放位置是由神荼丈量,他虽然智商不高但还算靠得住,只有……
谢必安:“老大,这乔乌石你是从哪弄的?”
蔡郁垒:“鬼方上一任长狱交给我的,有什么问题?”
“老大你看。”谢必安指着一块乔乌石,用内力猛地一催,竟催出一缕雀阴魄来,而当雀阴魄离开乔乌石的一瞬间,乔乌石瞬间失去了所谓的灵气,显现出其原本的形态。哪里是什么乔乌石,不过是一块再普通不过的玉石罢了。
郁垒立即意识到自己中了那祁承琰的诡计,寻即催发其他五块玉石,发现皆内含散魄。尸狗、雀阴、吞贼、非毒、除秽、臭肺六魄俱在,独独缺少伏矢魄。
这几缕散魂流魄怨气甚重,郁垒猜测它们很可能来自同一人,被强制分离主体后滋生怨气,后被封印于石中,怨气不得外泄,才造成乔乌石“灵气”的假象。
随着六块所谓的乔乌石接连坠落,在地上摔得粉碎,阵法彻底被毁。不仅如此,那六支流魄离开乔乌石的封印后,竟然重新聚为一体,声嘶力竭地哭喊着,震耳欲聋的喊叫声强化了冥府内怨灵固有的怨气。
在这之前,郁垒等人拼尽全力尚可与冥界怨灵一战,可事到如今,即便是郁垒效仿老冥王散尽毕生修为,恐怕也无济于事。
“鬼鬼鬼,有鬼啊!!”无咎正在为一男子诊脉,却只见那男子突然间失了魂一般甩开无咎的手,惊慌失措地呼喊起来,随即便吓得晕了过去。
大白天见鬼?!什么情况?无咎满心疑惑地猛地回过头,只见身后真的有一白袍无脚鬼差向自己靠近,凶神恶煞面目可怖——
“七爷?”
“冥府结界被毁,赶快找地方躲起来!”谢必安用力将无咎向夕惕的方向推过去,不待无咎多说一句,便火急火燎地不见了踪影。
谢必安平日里向来嬉皮笑脸,说的话也是半真半假。可今日他竟然在白日里闯到人间,可知其绝非玩笑,再观他浑身上下衣冠不整地狼狈样子,就知道冥府真的出事了。
夕惕当机立断拉着无咎藏身于一商铺之中,从窗缝中偷偷瞄着窗外的景象。
原本还晴朗无云的天空转瞬间阴云密布,可遮天蔽日的哪里是什么乌云,无咎向上瞧时,只见空中满是黑压压的怨灵,凶神恶煞地在仓皇逃窜的行人头顶呼啸而过。
无咎纵使躲在屋子里,仍能感受到屋外狂风肆虐。怨灵声嘶力竭的哭喊声、百姓撕心裂肺的求救声、血液喷溅而出的声音、活人的血肉被生生撕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在耳畔挥之不去,震耳欲聋。
随着怨灵不断流窜到人间,天空渐渐暗下来,世界呈现出一种骇人的暗红色,空气中弥散着浓重的血腥气。无咎对这气味再熟悉不过,七年前选拔之战中,他第一次利用瞳术血洗荒山的时候,就是这种令人作呕的味道。
无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重新思考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生灵因突然枉死滋生怨气,回到冥府后由于未经妥善处置导致怨气加重成为怨灵,摧毁冥府结界后来到人间无差别袭击百姓……结合郁垒所言,在脑海中仔仔细细地梳理着线索,思考应对之策。
就在无咎冥思苦想之时,夕惕顺着窗子窄窄的缝隙向外瞧,只见他眉头紧锁怒目圆睁,额头和颈部的青筋暴起,紧紧握住佩剑,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向来以拯救天下苍生为己任,自幼便与无咎共同立志要推翻殷商暴政,还天下人以平静安宁,只可惜无咎“英年早逝”,他便一个人守护誓言至今,哪怕在生死关头也不曾犹豫,今日鬼方百姓遭难,他怎能做得到明哲保身。
终于,夕惕再也按压不住心中的怒火,拔剑就要向屋外冲,无咎早猜到他不会袖手旁观,及时用自己的身体挡在门前,拦住夕惕的去路。
“夕惕你清醒一点,你现在出去就是送死你知不知道?”
“黎民遭难,我岂能苟活!”
“你以为你死了他们就能活吗?!”无咎用尽全身力量喊道,“现在外边情况未明,你现在出去送死没有任何意义,如果郁垒他们控制不住,我们绝逃不过这一劫,到时候我陪你一起死!可现在还没到必死不可的时候,万一郁垒他们成功了呢?”
夕惕诧异地盯着无咎:“如果每个人都像你这么想,那我们才是真的没机会了。”
“可如果每个人都出去送死,我们一样没机会!”
夕惕说不过,也不再多加争辩,直接动手想要推开他,无咎索性将自己的手臂死死地卡在门缝中:“你别逼我!”
若想要强制开门,无咎的手臂必定会被折断,尽管这对于夕惕而言绝非难事,可无咎就是咬准了夕惕的不忍,才敢如此。
“夕惕,对不起。”
夕惕不明所以地盯着无咎的眼睛,目光刚刚对接,夕惕眼前便又出现了那条通体雪白的蛇,张着血盆大口扑向自己,随后便彻底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