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阴了。
风声渐起,卷起凉意,吹得人身上一层一层生颤。
林家坞堡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在坞堡中间的空地上,一旁矗立的老榆树,被凉风拂动,沙沙作响。
恍若哀歌。
树下站着三个面色发白,却神色轻蔑的军汉,一个个挺直了腰板,桀骜又不安地环视众人。
三人脚下,一架临时拼凑起来的担架随意地横在那里,担架上躺着的林方平,嘴角凝着一道暗红干涸的血迹,脸色铁青,双目紧闭,看上去委实有些吓人。
老榆树上吹下的干枯碎叶,风沙一般刺得人眼睛发红。
每个人眼中都满含怒意,像是要将三个军汉生吞活剥,却又极力压制,压得额角青筋暗跳。
林殊拨开人墙站到场中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
他视线极快地扫过担架上的林方平,立刻钉在了三个军汉的脸上。
“说吧,是什么情况?”
在人们视线不曾留意的地方,他的双拳紧握,指甲几乎嵌进了掌心的肉里。
这疼痛让他压制住满腔怒火,尽力保持清醒。
为首的大胡子打量他一眼,轻蔑地道:“你就是林殊,这里的坞主?林方平想要做能上战场的战士,咱们几个就帮他训练了一下,怎奈他身子骨太弱……真是可惜,咱们只好大老远的把他送回来了,总不好死在军营里。”
“你胡说什么!方平才不会死呢!”
身后立刻有人呵斥。
“王八蛋,欺人太甚,方平一定是他们打成这样的!不能饶了他们!”
“对!让他们给方平偿命!”
声浪滔天,群情激奋。
三个军汉面上霎时又白了三分,为首的大胡子带着颤音,哑着嗓子对林殊道:“林坞主也在军中,应当明白拳脚无眼的道理,况且我等送他回家,仁至义尽,若是找咱们麻烦,林坞主日后在军中可是不好收场,某劝你管好你的人,莫要惹出祸事来。”
一番话连敲带打,到后来紧张褪去,反倒带了三分得意。
林殊眼睛便不由自主地眯了眯。
“三位既然将人带到,也说明了情由,我林家坞堡便不多留了,还请好走,小心脚下。”
他语气如常,甚至称得上亲切有礼。
三个军汉诧异地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对他这样的反应大感意外,却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外强中干地哼了一声,便排开人群,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林殊挥手示意青壮将林方平抬下去诊治,自己站在原地,目送三人出了坞堡渐行渐远。
“二郎,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有与林方平素日玩得好的青壮,牙咬得咯咯响,压抑地问。
林殊冷笑一声,道:“你以为我是不敢动他们么,只是不能让他们死在咱们坞堡罢了,否则查起来咱们反而要遭。”
“那……”那青壮顿觉泄气。
林殊瞟他一眼,“可是死在外头,比如距离滦州不远的荒郊野岭,那就与咱们无关了,我听说那里野兽颇多,凡是死在那里的尸体都被啃得亲妈都不认识。”
说完意味深长地再次看了身边几个青壮一眼,这才倒背着手,三步跨作一步,去看林方平。
转身过去的瞬间,原本没什么异样的神情立刻阴冷了下来。
他从不是一个坏人。
可是在这样的乱世之中,他想活,就不得不做一个坏人了。
是谁?
不管是谁,惹了老子,老子就掀翻它跨过去。
他死死抿着嘴唇,唇角几乎沁出血来。
……
三个军汉远远离开林家坞堡,这才敢回头瞄上一眼。
“刚才要不是老张反应得快,咱们三个怕是得交代在林家坞堡了,那些下里巴人太吓人了,眼珠子跟狼崽子一个样。”
其中一个军汉满脸谄笑地看着身旁叫老张的军汉,还狗腿地伸手帮他掸了掸肩头掉落的枯叶碎片。
这老张正是刚刚与林殊交涉的大胡子。
“王驴子你咋整天拍老张的马匹,刚才在林家坞堡不见你放一个憋屁。”另一个军汉嗤笑道。
王驴子被说得大窘,忍不住啐了一口,“方花子,你就狗嘴说不出人话,要不是你下手那么重,那小子咋会给打死了,说是教训他几下,就你收不住,还得给你善后,你倒是拽起来了。”
叫方花子的军汉翻了个白眼,不服气地道:“那小子不禁打,我也只不过是摔了他几下,谁想得到就死了。”
“你俩别吵了,这事儿就当不知道,回头去跟上头说一声,只当他自己不小心也就是了,想必那林家坞堡也说不得什么。”老张不耐烦地打断他俩,“总提作甚,没得晦气。”
“是是是,这小子和那林殊都是刚来军中不久,怕是连军籍都没有,若不是那林殊立了一桩大功风头正盛,说不定这林方平还用不着过这生死关,与咱们有什么关系。”王驴子谄媚地应和道。
三人脚下飞快,来的时候抬着林方平,走了半晌,回去再不快些,恐怕天黑也回不去军营,到时候定然要受罚,故而也不再废话,只闷头走路。
天上却是越发的阴沉了。
之前还是凉凉的刮风,此刻却旋了细细散散的雨点,偶尔砸在脸上,竟也生疼。
“竟然下雨了,咱们快着点,否则这一路连个躲雨的地方都没有,被倌军知道了恐怕不妙。”老张被雨点砸得眯起眼,连声催促。
与此同时,三人身后传来一串马蹄哒哒,将雨声撕开,旋即一声马嘶,有人冷声道:“做梦,你们的倌军怕是永远也不会知道了。”
老张心中一惊,正要回头,身子却仿佛被一股大力集中于一点狠狠撞了一下,他缓缓低头,赫然看见自己的胸口上伸出了一把尖锐锋利,滴着鲜血的冷箭。
“是……谁?”他喉咙里无声地喊出这两个字来,却再也无力回头。
耳边传来王驴子和方花子的两声惨叫,旋即马蹄声急,奔至身后,一声破空。
他只觉得脖颈一凉,便眼前一黑。
心中最后一个念头,尘埃一般轰地涌起,又闫然寂灭:
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