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林殊与张殷殷还算相熟,他差点没认出眼前人是谁。
林家坞堡正堂还是那个正堂,甚至连中堂上花瓶里的花都还没有换过,一蓬山间采来的野花,初时还含苞待放,此时已然尽态极妍。
花是昨日花,人却已经不是昨日人了。
张殷殷身上穿着下等兵的兵服,头发梳成一个发髻,只簪了一支木头簪子,满身伤痕和脏污,活似从荆棘林子里打过滚。
一张如玉的脸蛋,东一块西一块地抹了灰,嘴唇干裂,眼含疲惫,原本令人有些惊艳的容貌荡然无存,扔到坞堡后面的工地去恐怕都没人能把她分辨出来。
“张小姐?你这是怎么弄的?小花,快去倒点水来。”
林殊诧异地从头到脚打量她一遍,忙扶了她坐下。
张殷殷苦笑一声,叹道:“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竟然想到来这里了。”
纵然只有一句话,林殊却听出了这背后众多的意思。
“你去过很多地方?弄成这样,恐怕吃了不少苦头,看来你和张副帅遇到了不小的麻烦啊。”
他面现忧色,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轻轻敲着,眉头渐渐拧在了一起。
张殷殷脸上的惊诧一闪而过,旋即讪讪地道:“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父亲带了亲兵,提前赶往霸州了。”
林殊一惊,不由道:“张副帅提前动身了?”
张殷殷长叹一声,“原本是要整个军营全部启程的,可惜军中出了大事,五仓粮草只剩下了半仓,我父亲无法,只好甩开辎重和拖累,只带亲兵动身,以求保全局面。我这几日奔波不停,只为求了滦州各方能抽调兵力驰援,没想到……”
“碰钉子了吧。这个时候消息早就传开了,人人自保,又怎么会分散自己的兵力去帮他。”林殊脸上更沉了几分。
小花端了一盆温水进来,浸了帕子,让张殷殷擦脸,嘴上柔声道:“是啊,便是咱们坞堡的猎户出去打猎回来,也都在说滦州大营出了大事哩。”
“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张殷殷摇摇头,随意擦了擦脸,继续道:“我本来已经绝望,没想到路过林家坞堡,不知怎地,远远瞧见你城门前挂的两盏灯笼,就信步来了。”
“既然如此,你便在我这歇息下,此事从长计议,反正如今张副帅已经在去霸州的路上,做什么都晚了。”林殊想了想,郑重补充道:“况且,军中此刻也未必安全,你还是别回去自投罗网为妙。”
“什么!你说军中不安全?”张殷殷一惊,下意识地站起身来,死死盯住林殊的眼睛。
林殊迎着她的目光,坦然笑道:“你别紧张,我也只是按照常理推测,对方偷走了军中粮草,目的恐怕并不是粮草,而是副帅。有人不想副帅离开滦州,最好的办法便是节制住大军的粮草,如今一计不成,定然要生二计,还有什么比副帅最宠爱的女儿更适合做人质,来逼副帅折返的呢?”
张殷殷鼻翼微张,只觉得全身剧震,竟是无意识地软软坐回了椅子上,半晌无言。
小花有些担心地看了看自家坞主,可惜并没有见到自家坞主流露出什么特别的情绪来,她心中有些同情这张小姐,可又不敢说话,最终只能在心里替张小姐叹息一声。
真是个苦命之人,竟然遭到这样的算计。
“好卑鄙的手段。”
良久,张殷殷才回过神来,一拳砸在身边的案几上,咬着牙恨骂一声。
“你先别担心了,至少目前你不在军营里,也幸好副帅已经离开了滦州,对方的算盘被打乱了,你才有机会等副帅回来,不是么?”
林殊站起身,笑着安慰道。
张殷殷叹了一口气,想了想道:“若真是如此,我倒有一事相求。”
“说来听听,如果太难办,我也只能说爱莫能助。”林殊倒也坦诚。
张殷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滑不溜丢手的人。
以往她求人办事,对方无不欢欣,恨不得她还未开口就将她要的送到面前来。
可眼前这小子,却一副怕自己受到连累的模样,虽然嘴上说得头头是道,行动上却半点也不想摊上关系。
张殷殷心中叹气,可还是恳切地道:
“我希望你能想办法把我的丫鬟从军营里救出来。”
林殊从堂屋里出来的时候,伸了个懒腰。
像是将最近操劳的事情都从身上拔除干净似地,身体重新焕发出神采,被下午的太阳晒着,暖融融地舒坦。
“六郎七郎,你们俩过来一下。”他眯着眼,朝远远站岗的两个族弟招手,“你俩骑马出堡去,放哨五里,瞧瞧有没有可疑的盯着咱们坞堡的人,如果有,方便行事,不要打草惊蛇,也不要留下痕迹。”
他意有所指地说完,亲眼目送两个少年郎矫健地上了马,哒哒出堡。
小花笑眯眯地过来,朝他行了礼。
“张小姐安顿好了?”
林殊盯着自己手掌上密密的纹路,状似无意地问。
小花便抿嘴笑了。
“安顿下了,张小姐许是太累,洗漱完了一躺下便沉沉睡去了。”她说完,想了想又瞧瞧抬了眼眸,小心地道:“看上去确实吃了不少苦头,奴婢瞧着,腿上还有被荆棘刮出的血痕呢,一道一道地,瞧着不落忍。”
林殊嗤笑一声,伸手捏了捏小花的脸颊,顽笑道:“这些大家小姐的心眼,比天上的星星还多,咱们小花这点善心啊,可别投错了人啊。”
小花慌忙辩解:“小花没有,张小姐看着不像坏人呢,坞主你诈死回来,张小姐明明知道,却也没有向任何人举报您,这不就是好人么?”
林殊露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来,笑道;“没想到你还挺喜欢她,这么简单就觉得她是个好人了。”
小花揣度着林殊的脸色,两只手绞在一起,不好意思地道:“小花就是觉得……张小姐不像坏人,她那么信任咱们,咱们总不好让她一个人吃苦吧。奴婢的哥哥自小与奴婢失散,若是也在外头这般受苦,奴婢也希望能有人这么帮他呢。”
说到后来,却是红了眼圈。
林殊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不禁心头微酸。
许久,才道:“如此,我便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