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滦州往南一路行来,天气一日比一日冷,还未到乐亭地界,已然风卷落叶,百草慑服,枯黄一地。
因昨夜又下了雪的缘故,地上白茫茫,天地浑如一体,被车队一碾,留下长长的车辙痕迹,黑虹交错,宛若长龙,像是撕开了混沌的裂缝,紧随在后。
小花裹着袄子,用木头夹子将炭盆中燃尽的炭块夹出来,装进木盆里,又捧着木盆小心地攀着马车,挪到车辕上,将炭灰倒掉。
黑色的粉末洋洋洒洒,随风翻卷,像是在车后洒下一场黑色的雪。
赶车的恰是七郎,见她这小心翼翼的模样,忍俊不禁,嘴里喷着白色雾气,露了八颗牙齿笑道:“小花你也忒小心了些,官道平稳,人也不多,只咱们一队人马行走,马车稳着呢,不会把你摔下去。”
小花白了他一眼,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后背紧紧贴在身后车篷上,“昨日的雪下得那样急,后头车里都有人从车辕上摔下来,摔得手肘撕下一大块皮,血淋淋的,瞧着麻人。我可不敢以身犯险。”
七郎哈哈一笑,灌了一嗓子的冷风,呛得咳嗽两声,满脸通红,“咱们再有一两日便差不多到地方了,二哥已经派了人去前头先行打探,不然咱们这么一大家子人赶过去,还不知道那边情况如何。”
“情况还能如何?”小花撇撇嘴,抱着膝盖,将双手在口中呵了两下取暖,才道:“听说曾经是算是个繁荣的村子,只是如今连年征战,壮丁都被拉去前线,村子里剩下的老弱妇孺无法承担官府的税收,只能背井离乡另谋出路,村子早就荒芜了。”
“是啊,听说那地方常年刮海风,又腥又咸,房子的墙上都能结出盐巴来,什么好房子能抗住?怕是早就塌了。”七郎连连摇头,小大人似得满面忧伤。
小花啐他一口,道:“少吓唬我,坞主派人先走一步,是不是也去收拾住处去了?否则这么冷,如何住得?”
“谁晓得那房子会塌成什么样,总要先去收拾收拾才能安心不是。”七郎笑嘻嘻地扬了一鞭子,抽得“噼啪”一声,雪花翻滚,拉车的马匹吃得一惊,催开四蹄,提了速度。
小花身子随马车一晃,吓了一跳,慌得拍了七郎背后一巴掌,呸一声道:“作死啦你,坞主在车里睡着,若是惊醒了,看我不打你。”
七郎嘿嘿笑笑,扭身去将身后车帘掀开一道缝隙,朝里头瞧了瞧,安下心来,拍拍胸口,大是庆幸,“还好,二哥昨夜一直在画什么图纸,熬得狠了,现下睡得沉。”
小花横他一眼,也不争执,只叹一口气,默默地看着前面长长的车队,眼睫毛上凝了水汽,被冷气一呵,晕开了淡淡的霜色,扑闪扑闪,像两只安静的蝶落在眉下。
七郎张了张嘴,将喉咙里的调侃咽了下去,静默半晌,抖一抖缰绳,专心驾车。
整个林家车队的队形,是有比较规整的编制的:最中心的位置,是林殊所在的坞主马车,马车周围是林家坞堡伸手最好的护卫,骑马随行;坞主马车前面,是运输武器和器具的马车,由护卫簇拥着,在前开路;林殊马车后面,是族人乘坐的车队,在后面受到足够的保护;再后面是粮草物资车队,车队周围,是原本坞堡的守卫编队,骑马随行,负责整个车队的保卫工作。
周遭车轮滚滚,隆隆如雷,在寂静雪白的原野上一重一重滚荡开去,无边无际。
风卷着地上的积雪,吹开千重雪浪,贴着地皮翻卷腾挪,宛若轻纱幻梦,直直卷进旷野尽头的林子里,黑白在视线中融合模糊,再渐次清白。
“三叔,咱们这坞主,小小年纪,竟然有这等魄力,我到现在都跟做梦似得,那么大个坞堡竟然说不要就不要了。”
董文茂拽着马,一面跟身旁的葛三叔套近乎,一面抻直了腰板扭过身去,朝身后高喊,“大家伙儿跟上些,今日得赶在天黑前在前头山神庙里头住下,不然可要睡大雪地了!”
他身后,跟在马车车队旁的,是他曾经带在手下的一众流民,闻言俱都应了一声,埋下头,顶风挪步,加快脚程。
根据赵星泰的安排,赶赴滦州的流民应该全部被收容在林家坞堡,在林家坞堡的地头上兴建住宅,以安民居,然而董文茂和手下的流民们却死活都要跟着林殊,任谁劝说都不肯松口,最终林方平也只能放行,反正这部分流民数量不多,影响不到什么大局。
如此两方欢喜,各奔西东。
董文茂死缠烂打跟七郎要一匹马,七郎不胜烦扰,让葛三叔给他牵了一匹来,如此竟让董文茂缠上了葛三叔,天天骑着马跟在葛三叔身侧,天南地北地闲扯。
葛三叔清了清嗓,吐了一大口痰在一旁地上,俩眼一瞪,“咋,你们还真打算一直跟着咱们到海边那破渔村去住不成?说不好比你们流难的时候还苦几分,又是何苦。”
说到后来,已是一叹。
董文茂挠挠头顶,嘿嘿讪笑几声,“三叔可别笑话咱们,咱们是粗人,就是身后这些兄弟,也都是一路逃荒到了这平州地界上来的,说是出生入死也不为过,那滦州知州是什么样的人物,咱们没见到过,不好置评,可是替他来办事的两个林牙我却是看得真真儿的,哪里是什么好货色,都是些妈了个巴子的玩意儿,上头的官儿又能好几分?”
“况且,那个什么林方平,数典忘宗的东西,借了赵知州的势将自己族亲从祖产中赶了出去,给了一片破村子和烂地安置便打发了,还以为给了族弟多大的便宜,这种烂肠子的货,俺老董可不屑跟从,给个金山也没命去花销哩。”
他呼呼喝喝,说得痛快,声音传开,周遭无论流民还是林家坞堡之人,俱都轰然叫起好来。
叫好声滚着风雪,远远传开,葛三叔脸上笑意却猛地一敛:
“不好,林子里头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