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暮沉被她说得愣住:“怎么说?”
鱼安安笑着看他:“我一生算是平安顺畅,幼时家中和睦,爹娘都视我如掌中宝,夫君与我是青梅竹马,两家是门当户对,夫君公婆婚后更是待我几十年如一日,老后子女孝顺,家中没出逆子,族中无出争权夺势之人,一生无任何忧虑,寻常人一生都未及我半分幸运。”
鱼安安已经不再是街上那个跟着沈暮沉走了半条街的小姑娘,眼睛已经浑浊,但却带上了岁月的痕迹,看着他的时候都仿佛超脱于世:“我是不知山妖大人能有多久的寿命,但谁的时间都不应当是荒度的,您既然花了那么久的时间在我们这里寻你的师兄,那么想必他对你也是重要之人。”
“如你一般在在尘世间为了他辗转,我如今也要到霁风那边去了。能与他再次相见,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个过程变得漫长,子女早已成家立业,我没有什么牵挂了,没有了。”
她的眼睛看着沈暮沉,沈暮沉只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她的目光刺伤一般,她继续道:“没想到还能再见山妖大人一面,此生啊足矣。”
沈暮沉拿着鱼安安给他的书出了霁府,没走几步路就开始站立不稳扶着墙坐了下来,鱼安安说的话像是无数根扎在他心中的刺,将他一颗自以为坚硬无比的心扎得全是血迹。
他五百多年这般苦寻,次次都捞得一场空,他根本不敢想象若是师兄真如他们所说死了怎么办?
他该怎么办?理应怎么办?
幼时见师兄以为是一场意外,但谁能想得到这是一场轮回,一千多次兜兜转转,这次死后还会有来世,来世也还会见到师兄吗?
沈暮沉一时恍惚,居然举起了问道剑想要自刎,若是此世见不到了,那便轮回之中下一世再见。
有人匆匆忙忙的从沈暮沉面前跑过去:“老太太走了,快去叫主事的,还有二爷,三爷快去通知。”
半夜里原本寂静冷清的街道一下子热闹起来,沈暮沉看着两盏白色灯笼挂在霁府门前,像是有什么东西都随着鱼安安的死一同被埋葬。
他放下了问道剑就这么站在街道上看着那两盏白色的灯笼在风中摇晃着,像极了他自己。
鱼安安大丧后三天,他便离开这里去往衡阳城,当初他在城外站了一会,就直接离去,这里也就成了所以国家中他呆过时间最短的城池,而且鱼安安给他的书中有一些有趣的记载,不知道是写书的人杜撰还是怎么回事,里面写的一些东西不像是这方大陆上所有的,而像是他们九州的东西。
尽管有些渺茫,但却是他在这里得到的最多消息,即便可能是假的,但他还是来了。
衡阳城的热闹不像江州那么人声鼎沸,而是带着一种独特的烟火气,这里没有分主街,几乎走在这座城的每一条街道上,到处都有人,处处灯火通明。
沈暮沉置身于其中甚至都感觉自己与他们并无不同,原来热闹也会传染的,难怪师兄喜欢尘世。
他被人群裹挟着在街上走了许久,直到红色的灯笼亮了起来,照在每一个与他擦肩而过人们的脸上,他才发现自己走神已久,四下看了看自己的方位,就看见了不远处一座别致小楼。
小楼门匾上写着水月镜花四字,十分映衬镜庄的名字,沈暮沉看了一眼便知道那就是镜庄在衡阳城中小楼。
小楼门口有小二招呼着来往的客人,沈暮沉走到他面前的时候,小二的眼睛都直了:“客客客,客官里面请。”
沈暮沉摇头:“我要见你们主事。”
小二看着他呆呆地道:“我们主事回庄里了,要晚上才能回来。”
沈暮沉指着门口的灯笼:“已经是晚上了。”
小二顺着他的手上看去,这才回神,有些不好意思的道:“那主事的一会就可能回来了,您先里面请。”
沈暮沉一路往里面走去,一路上都顶着所有人目瞪口呆的视线,直到小二把他引到包厢之中:“咱们下面一会就说书了,那头还有唱戏的,客官请便,主事回来之后,我一定先让他过来见你。”
沈暮沉点头之后,小二就退下,他站在包厢之中看着下面的台子倒是与师兄的飞云阁有异曲同工之妙,他的心底升起了希望。
说书人的故事他不感兴趣,唱戏也没兴趣,就这么坐在包厢之子,看着自己手中的剑,问道剑到了这里,依旧没有任何反应,他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抱有希望。
等了也不知道多久,小二才带着主事过来,主事是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其貌不扬,见到沈暮沉的时候一时间呆住了,失声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公子找在下所谓何事?”
沈暮沉把自己带过来的书打开:“我想知道写这本书这几个故事的人是谁?”
主事看着沈暮沉递过来的书扫了几眼,狐疑的看着他:“公子,我们写书都是杜撰,这飞鱼妖,跟千藤妖是不是有什么冒犯之处?”
沈暮沉摇头:“并未冒犯,只是想知道是谁想写的这些个故事,想见一见写书之人。”
主事笑道:“这书都是我们少爷写的,刚巧他今天也过来小园了,正在楼下看戏,公子若是想要见我们少爷,那便楼下请。”
主事为人十分和气,将沈暮沉一路引到一个年轻人面前,到他耳边耳语了几句就见他转过头来。
沈暮沉早在看到那个背影的时候就知道他不是师兄,但他却抱有一丝丝的希望,也许师兄用了易容丹呢?也许师兄故意装成这个样子的呢。
但是在两人眼神对视的时候,他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那不是师兄,真的不是师兄,就算他多么不愿意相信,但那个年轻人不是师兄。
那人看着他:“你看了我的书,有什么疑问?”
沈暮沉看着他,忘了自己说了些什么,等到回过神来,他早就在酒肆中醉得一塌糊涂。
除去师兄喂给他的百日春,他从未自己买过醉,但在此时,他觉得自己好像走到了头,前面已是无路可走,可是他也无路可退,周身都堵了个死胡同,只等着他要么困死在其中,要么一头撞死在前面的墙上。
他终于明白鱼安安的死也埋葬了他身体中的一部分是什么,是他的自以为是的笃定,鱼安安如此坦然的面对了霁风的死,也坦然到自己去奔赴死亡。
而他,五百多年来从未坦然接受过师兄的死亡,尽管在那时,他曾亲眼看见师兄执剑飞上云霄,见师兄赴死,可是未见师兄尸首便不愿相信他的死亡。
若是换做旁人,先是被那疯子一剑穿过胸口,而后强撑一口气飞上九霄与天道作对,怎么想他都不觉得那个人会活下来,但是怎么到了师兄这里,他就怎么也不信师兄会死了呢?
是他的偏执吗?是他的自以为是吗?
自己不愿意相信,于是便就不可能吗?
无法客观,尽管他再不愿意相信,事实就是事实,他的师兄尽管在他的眼里与所有人都不同,但是在天道眼中师兄唯一特别的就是气运之子,那么天道能放过他吗?
沈暮沉怎么想都觉得不可能,他的师兄啊,他的江随流,到底还是会像别人一样死亡,到底还是会死的,尽管他不愿意承认。
他不算是第一次喝酒,但是师兄的百日春比这酒好喝太多了,也不知道是谁酿的,像是把眼泪酿在里面,又苦又涩难喝至极。
沈暮沉却未停下,喝了一地的酒罐子,酒家还怕他醉死在里面,但沈暮沉却又突然坐直身子道:“无事的,我是修道之人,不会喝死的,我的命有几千年,长着呢。”
酒家只当他喝疯了沈暮沉自己却知道,因为他的命还有几千年,要再见师兄,那又要等很久很久,久到他恨不得现在就死去,好在轮回之中再看一眼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