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一坛吹红酒的连接，步青衣和时同醉很快熟络起来，原本用来消愁的烈酒，喝起来也不是那么没滋味了。
时同醉的样貌看起来跟西平王朝的人有些区别，他棱角分明，眼窝更加深陷，须发皆是和西平人一样的浓重墨色，眼眸却是美到有些梦幻的天青色，身材也比西平人更加高大。
“石老板不是西平人吧？看起来像是更北边的人。”步青衣稍作打量，故作不经意道。
“步姑娘真是见多识广，这都能看得出来。”时同醉神秘兮兮压低声音道，“不瞒你说，我的确不是西平人，老家在南楚。不过步姑娘怎么看出我是商人的？我应该没露富吧？”
步青衣恋恋不舍喝掉碗中最后一口酒，眯起眼眸看着时同醉：“没露富，正相反，时老板朴素低调得有些不太自然，身上穿着粗布衣衫却点这么贵的吹红酒喝，双手又过于细嫩，所以才被我看了出来。”
“还真是，我以前都没注意过自己的手。”时同醉尴尬的挠挠头，仍有几分不解，“不过只凭这些就可以看出来吗？我完全想不通啊！衣着简单却喝着价格不菲的酒，双手又很细嫩，家道中落的子弟也符合呀！”
“可是家道中落的子弟会不小心说漏嘴。刚才可是时老板自己说的，做生意不小心被人骗了钱。”
时同醉恍然大悟，屈起手指一连敲了额头好几下：“怪我怪我。色令智昏，看到步姑娘之后则忘乎所以，该说的不该说的都顺嘴叨咕出来了。”
色令智昏？这是夸奖还是嘲讽？
步青衣本来还想与时同醉再聊上几句，扭头看向窗外时发现天色已经大亮，为防止墨长亭等人担心，只得带着遗憾起身向时同醉道别：“本想再叫上一坛酒与时老板不醉不归，无奈路程耽误不得，只能道一声有缘再见了。”
时同醉也恋恋不舍起身，从腰间鼓鼓囊囊的布袋里翻出一块单薄的木牌，双手郑重其事递给步青衣：“这是我在长梁镇的店铺，步姑娘若是哪天游玩到长梁镇，欢迎到我那里去做客。”
接过木牌，步青衣微微一愣：“你这趟是去往长梁镇？”
“对啊，”时同醉拍了拍布袋，不无得意道，“让人骗走的钱被我追回来了，拿着这些钱回去把店铺好好装潢一下，或者再多兑几个铺面下来，年底收了帐再回家，看我爹我娘还怎么骂我。”
时同醉生意做的好坏不是重点，重点是他要去的地方，是长梁镇。
“看来我和时老板的缘分没那么简单，等回到长梁镇后，我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去拜访一下，时老板记得多准备些山珍海味。”步青衣感慨道。
“我那是一间杂货店，哪来的山珍海味？步姑娘真是会开玩——等等，步姑娘要去的地方，该不会也是长梁镇吧？！”
步青衣点了点头，眼看时同醉手舞足蹈乐开了花。
漱玉林就在长梁镇边，二人的目的地是同一个地方，实在巧合得不能更巧。顾朝夕曾说过，太过巧合的巧合极有可能是阴谋，但是步青衣看不出时同醉有任何问题，甚至从他身上找不到半点武者该有的气息。
步青衣并不喜欢把一切事情都视为阴谋，她宁愿相信，时同醉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异国商人。
仔细询问过后，时同醉刻意接近的可能性变得微乎其微——他的这趟商旅之行早在步青衣决定去往漱玉林之前就已经确定，虽然同样在今日从客栈出发去往长梁镇，人家却早在三天前就到此备货了。
“既然是同路，又是同一天出发，步姑娘不如跟我们商队一起走吧。再往前要穿过一片大山，那山里这几年闹匪患，人多更安全些。”分开前，时同醉向步青衣发出邀请。
步青衣没有立刻接受，只道了一句随缘，而后返身回到客栈。
因着与时同醉聊天耽误了一些时辰，步青衣没有及时返回，以至于众人起床发现她不见之后，还以为是因为她与墨归闹了什么矛盾，几个人正围成一圈数落墨归的不是。
墨归最先看见她回来，一把推开众人快步走到她面前，也顾不得二人是在冷战还是热战，皱着眉头急不可耐：“出去怎么也不说一声？大家都急坏了。”
“我都这么大的人了，出去喝喝酒散散心，还需要向你报告吗？”步青衣翻翻眼皮一撇嘴，“要不这阁主你来当好了，我看你一天到晚挺闲的。”
“我都快被某些人当成空气无视了，能不清闲吗？”
“那你这空气当得还挺霸道，不只能挡人家道路，还敢趾高气扬兴师问罪。我就奇怪了，这么能耐，你怎么不上天和太阳肩并肩呢？”
时隔数日后，步青衣和墨归之间终于再次有所交谈，虽然都是些插科打诨的话，却流畅得丝毫不觉得突兀。
大概因为，他们平时就是这么相处的吧。
“没事就好，不会因为你而耽误上路了。”墨长亭一脸认真，表情极尽善良。
步青衣琐碎抱怨：“长亭哥说话真好听，损人功力比起当年有增无减。”
“阁主过奖了，我家墨归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话跟唱歌似的，比我还好听。”
“……我不得不再次怀疑，你到底是不是我亲爹。”
三个人互相抬杠半天没有一句正经话，始终沉默站在一旁的秦川终于忍不住，带着几分怒意低声道：“都什么时辰了，还走不走？”
“走什么走？时间是人定的，想改随时能改，总不能让我们家小姐饿着肚子上路吧？饿坏了你们负责？”铅华狠狠瞪了秦川一眼，拉着步青衣就要往角落的桌子那边走。
看了眼桌上摆放好的饭菜，步青衣着实感觉有些饥饿。可事实如秦川所说，因着她的耽搁，此时已经过了原定的上路时间，若是不加快速度，天黑时可能就赶不到下一处落脚点了。
“我在酒家随便吃了一口，现在还饱着呢。东西都收拾好了吗？收拾好的话直接上路吧。”步青衣撒了个毫无恶意的小谎。
秦川是那种冷言冷语又不懂得迁就的人，碰上铅华这般泼辣性格不可能妥协，两个人一旦有矛盾，放任他们吵下去恐怕会闹得天昏地暗。少吃一顿饭就能避免两个人发生争执，步青衣还是觉得蛮值得的，没什么比耳根子清静更重要。
步青衣执意上路，旁人也没办法再说些什么，只得收拾东西踏上下一段旅途，唯独卫九城频频回头看向那桌几乎没有动的饭菜，满眼的惋惜遗憾。
只有他知道，那一桌饭菜是墨归起了个大早，特地为某人准备的。
出发时，步青衣格外留意了一下，可他并没有看到时同醉的身影，心中稍稍有些遗憾——若是能与他同行，她将拥有一个不会问东问西的酒友，或许能让这趟沉闷的旅程变得轻松一些。
彻夜饮酒未曾合眼让步青衣无法坚持继续乘马而行，她不愿与墨归同一趟车，便选择了铅华乘坐那辆放满了众人行李的马车。
“喝喝喝，就知道喝！你看看你自己，浑身上下哪有个女人样？就这德性怎么嫁出去？难得有人眼瞎看上你你还不从，我真想一闷棍把你敲晕，直接把你送去跟人家洞房。生米煮成熟饭，我看你还能起什么幺蛾子！”
步青衣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倒吸凉气满面哀怨：“这么盼着我嫁出去，你能有什么好处？我单身一辈子还能跟你做个伴，你就别不知好歹了。”
“怎么着，还想让我伺候你一辈子啊？我以后可是要嫁人的好不好？”一边愤愤抱怨，一边塞给步青衣几颗大药丸，铅华把刀子嘴豆腐心六个字体现得淋漓尽致，“解酒药，护肝的，还有治疗失眠头痛的，通通都给我咽下去。下次再敢这么喝酒，信不信我让你生吞黄连？”
步青衣打了个寒战没敢吭声，接过药丸搓成十几个小粒，顶着好似要慷慨就义的悲壮表情艰难地吞到肚子里。
……甜的？
铅华瞥了他一眼，冷哼一声道：“里面放了雪蜜。世子殿下拿来的，说是你吃药怕苦，让我放些在里面，已经有段日子了。难得有对你这么用心的男人，也不知道你别扭个什么劲儿。”
步青衣装作没听见，扯过薄毯把自己裹成一只粽子，头一歪，倒在座椅上呼呼大睡。
墨归的好，没有人比她更深有体会。
可是和他在一起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如果不能迈过这道坎，永远都假装对那个敏感的问题视而不见，他们唯一的结果只能是劳燕分飞。
喜欢，从来都不是说说那么简单。
吹红酒的酒力很快达到极致，饶是烦心事更多，仍让步青衣很快入眠。
诸多琐事令她近来零零碎碎的梦境缠身，总也睡不安稳，好不容易靠着酒劲睡了一觉，不知何时又被一阵喷香扑鼻的气味勾出了馋虫，被迫睁开睡眼朦胧的眼睛。
“……你这是想拿勺子捅死我？”
看到墨归拎着一只铁勺子，面对她安静站立时，步青衣又气又笑。
也不知道墨归站在那里看着他有多久，他放下勺子时有一个揉捏肩膀的动作，看样子好像站得身子都发僵了。
“你坐下行不行？车厢就这么大，你站在那里把光都挡住了。”不知为什么，步青衣看到他就觉得不爽，总要找个借口呵斥他两句。
墨归侧了侧身却没有坐下，握着铁勺一指身后座椅上：“我一屁股坐下，你这顿饭就没得吃了。”
座椅上放着一个食盒，盖子已经打开，把步青衣从梦中唤醒的香气，正是从里面飘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