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聿林知他并没有不信,只是一时有些难以接受,可既如此问了,他也不能不答,“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将头埋得低低的,说出的话却是格外坚定,让人无法不信,“微臣所言句句属实,事君如事父,对皇上您,微臣从来都是不敢有半分欺瞒的。”
这么一番话下来,轩辕敖心里已经从信了七八分转变成全然相信了,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眸中的诧异不减半分,手上端着的茶盏到现在也还端在半空中,不喝却也不搁下。
御书房内此刻是死一般的静寂,不时悄悄抬头瞥一眼轩辕敖的神色,瞧着人这般,钱聿林心中悬着的一块大石头顿时便落了地,于是虽跪在那里,心里也是踏实了,神情倒还算轻松。
座上的轩辕敖便不能这般轻松了,钱聿林的那一番话是直击在他心上,过了好一会儿都没缓过来。
手上茶盏的杯壁传来一阵冰凉,这才过完年,天气还有些冷,茶水但凉了便是没一会儿就冰手了。
轩辕敖回过神来,从复杂的情绪里挣脱出来,深呼吸了好几下,将手中的茶盏搁到桌上,目光落在面前的几案上,什么奏折也没了看的心思。
直愣愣的盯了好久,钱聿林坚持到了现在,也有些按捺不住了,忍不住抬头看向轩辕敖,轻声试探唤道:“皇上?”
轩辕敖被这么一声拉回现实,抬眸与他对视了一眼,声音不急不缓,语速也是刚刚好,只是却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来几分不满,“立太子的事,就先缓一缓吧。”
自顾自地说完这句话,轩辕敖身子往后一靠,似乎很是疲惫地朝着钱聿林挥了挥手,“钱爱卿若没有旁的事,便先退下吧。”
知道皇帝这时候并没有跟自己说话的心思,钱聿林自然十分识相,小心翼翼地站起身后,端着万分恭敬朝轩辕敖又行了一礼,才缓缓退出了殿外。
离了御书房,待走出去几步之后,钱聿林长舒一口气,回过头望了望御书房门口处,心中的忐忑在这时候才淡了下去。
走在宫道上,钱聿林一边往前走着,一边在心里想着刚刚在御书房时轩辕敖的神色,最后那一句缓立太子,实在是说到了他心上。
此事办妥,他心里自是松了一口气,想到轩辕列,不仅笑了出声,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又想到方才说要来自己府上的冯大人,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快了几分。
昊国,将军府内,淮南院。
叶桑斜倚榻上,神情有些懒懒的,手上捧着一册账本,身侧侍立的角梅手上则是抱着几处庄子铺子上的账簿。
立春之后,各处都将上年的收成支出整理核算完了,送到了将军府上,这些原是冷若岚看的,只是她近些天身子不爽,朝局动荡也让她无心去管,便将这些事统统都交给了叶桑。
叶桑这个儿媳当得亦是十分称职,冷若岚交代给她的事情,无不是办得妥妥帖帖,颇有几分当家主母的威严气势。
“还没看完么?”
人未到,声先至,紧接着便是姬长夜从外间走了进来,手上端着一盘碧玉荷花酥,颜色-诱人。
从他进来时,角梅的目光就聚集在了盘中的糕点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很是心痒痒。
待他走到自己跟前,叶桑方将手上的账册搁下,并指捏了一块荷花酥,咬了一口,细细品味着。
似乎是感受到了角梅的心动,叶桑吃着吃着,忽然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咽下嘴里的,又捏了一块侧过身递给了角梅,看着她迅速腾出一只手接过的样子,眼里俱是温柔笑意。
随着叶桑的动作,姬长夜自然也看出来了,笑着将盘子放在了桌上,回过头看着房中站着的其他几个丫头,语调轻微,“你们也来尝尝,这碧玉荷花酥,是圣叹楼春日才出的,整整三季都吃不上。”
叶桑咽下一块,又捏起一块吃着,心道这地儿还搞春日限定,圣叹楼的掌柜若放到现代,也该是个商业奇才。
“爷爷的信今早便到了一封,你可看了?”
一边说着,叶桑一边从几本书下头抽出了压着的那封信,递了过去。
这两日姬长夜都不在府中,在外有事也没能回府,自然不知此事,听是姬老将军寄了信过来,眼前一亮,接了过来。
一行一行的读下去,信中字字恳切,言明了现下的朝堂局势,切中要害,姬老将军叮嘱他们要做好随时开战的准备,以免到了时候措手不及,无法应对。
本来还算愉悦的心情顿时便多了几分忧愁和不安,将军府虽然素来有训练府兵,姬家也掌着兵权,可朝局动荡,几个领国亦是对昊国虎视眈眈,实在不容乐观。
姬长夜目光才扫到落款,折袍忽然从外间走了过来,将信搁在桌上,与折袍对视一眼就知道他有要紧事要说,遂上前几步,附耳过去。
叶桑瞧着二人神情都很严肃,悄没声儿的也不知在说什么,只是她知道姬长夜并不是为避着自己,而是此刻房中伺候的下人也多,终归是不好叫折袍光明正大直接说的。
待折袍说完,姬长夜几乎是愣在了原地,张了张口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眼里是几分诧异和不知所措。
见人如此,又看着折袍退出去了,叶桑才有些好奇地问询,“是怎么了?”
叶桑问了,他也不好不说,可是这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沉默好一会儿,一抬眼对上叶桑投来的疑惑眼神,姬长夜上前了些,在她跟前,尽量放低了声音,同她说起叶项伯被杀之事。
一字一句听下来,叶桑脸上神情从刚开始的诧异逐渐转变成了淡漠,吸了一口气,缓了会儿才开口,“没了便没了吧,他从来就是这么个德行,旁人也就算了,偏他要凑到许碧清身边,如今送了性命,也是他活该。”
再怎么样,因着叶桑和他们的恩怨牵扯,折袍才一知道就将此事查了个底儿掉才来禀报姬长夜,这背后的弯弯绕自是分明可见。
从朱颜手上托盘中端过茶盏,叶桑呷了一口茶,茶盏中飘出来的水雾氤氲了她的双眼,显得格外令人难以捉摸。
“只是那许碧清,她前些日子好歹还要装上一装,见天儿的立温婉人设,怎么如今连装也不肯装了,原形毕露倒也不怕叫皇上起了疑心。”
循着叶项伯被杀之事,思量到了许碧清,叶桑不由得鄙夷起了她,眸中尽是厌恶。
姬长夜在她身边一撩袍子落座,看看叶桑,又看看桌上摞着的几本书,并不在意地说道:“前朝后宫,她是一个也不肯放过,统统都想拿捏在自己手里,这些天光折袍报回来的消息,就有七八个大臣与她过从甚密了。”
顿了顿,姬长夜嘲讽一笑,接着又道:“太子如今成了个傀儡,这京城只怕除了皇上,也算是无人不知了。”
不怎么专注地听着他的分析,叶桑手中捧着茶盏,雾气飘在面前,她也只是盯着面前的几案出神,双眼有些空洞。
外头有丫头进来,打起帘子时风卷着几片雪花飘进了屋里,带来一阵寒意。
彼时,被二人提及的许碧清,此刻正在太子书房候客。
平日里除了陆大人之外,见谁也都是一幅云淡风轻的不在意模样,此刻的许碧清心下却并不轻松,原因无他,只因这要候的客不是别人,正是风无涯。
那是个什么样的角色,打了这么久交道,她比谁都清楚。
思绪正飘忽着,外头的脚步声就已经近了,许碧清抬眼去看时,风无涯正从门外走了进来。
“太子妃。”
也不同她多礼,风无涯礼节性地颔首唤了她一声,便自顾自坐在了左侧的椅子上,神色自若地接过了婢女奉上来的茶盏。
许碧清倒也不恼,她早就习惯了这个人的不拘小节和那股子傲气,又深知此人危险,也没有必要同他计较这些。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应淑容还站在跟前,风无涯就无所顾忌地开了口,一开口就直入主题,“你要这天下,我自然帮你,你要对付旁人,我也不管。”
说到这里,风无涯喝了一口茶,重重将茶盏放在手边桌上,表情忽然严肃起来,眼里的冷厉叫人胆颤无比,“只一条,宫里头那位,你还是不要动什么歪心思的好,你若是想做什么,我第一时间就能知道,到时太子妃可莫怪在下不讲道义。”
这话入耳,许碧清心中七上八下的,知他说的必是宫中的胡姬娘娘,可这么忽然被他一提,还是很措不及防的。
收到了这样不容分说的警告,许碧清心下再如何,嘴上也只能应了,还没说几句话,风无涯便起身径自走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许碧清袖子下紧攥的手缓缓松开,深呼一口气,不觉间竟已出了一身薄汗。
……
冬去春来,眼看着就已经到了阳春三月,京城无处不飞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