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印还没摸清自己来的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就被卷进了一场战争。看着眼前连天的大火,入目所见的屋舍都被战火吞噬,人们惊惶无助,哀嚎惨叫,不到几分钟,就有破屋在烈火中垮塌,燃烧着的屋顶砸到了几个推着板车带着财物逃跑的城民,刚刚还狠心抛弃妻儿的人,转眼在火中打滚凄叫,奄奄一息,求着妻儿救救自己。
陆印站在城头,在他身边的城墙有一块巨大的缺口,城墙上遍是来不及收走的守城将士尸首,入目则是一片在敌人面前如羔羊一般任人宰割的城民。
刚刚还奢靡太平,脂粉红汤,原来敌军已经临到了城下。
陆印不知如何评价眼前这一幕,本该早就逃走的平民们此时却像刚刚从美梦中被惊醒一般,连逃跑也不会,愣愣的站着等待倾轧的历史车轮碾过每一个人的头顶。血雾在人群中炸开,从脖颈中喷出的血液在空中盛放出红莲,眼前一半还在那麻木的安逸中醒不过神来,一半已经成了人间炼狱。
陆印看着眼前这一幕,默默捏住了拳头。他知道自己看到的只是记忆,他们是不可更改的影像,而曾经的自己在这里会如何选择,他再了解不过。
生死轮回,皆由命定。如果是曾经的他,绝不会插手。
而眼下的他,哪怕看得目眦欲裂,也没有离开。他要记住自己旁观过什么,哪怕这些早已由命数书写,但他先天一炁化灵于天地,天地间有如此生灵涂炭之时,他也绝无法心安。
忽然,一声哭声传进陆印的耳中。
听起来,那声音的主人颇为稚嫩,但嗓子已经因为哭喊而变得极其沙哑难听,只是有气无力的发出断续的声音。这样弱小的声音,本该被掩盖在眼前炼狱的最底下,一同化为乱世之中的一捧尘,随风散去留不下一点痕迹。但这声音却莫名牵住了陆印的心魂。
他感觉到有一股力量拉扯着他,鬼使神差的,陆印抬起手,灵力引着九天之风入世,破开城楼上熊熊燃烧着的大火,托起陆印,送他朝着那声音的来处去。
陆印的手覆在胸口上,从那里感受到了两股不同的搏动在逐渐合二为一,曾经记忆中的他,与现在虽然失忆但重新归来的他,在不同的时间节点上做出了同一个选择。
——去找他。
轰隆隆。
尘土飞扬,高高的匾额和屋顶的砖瓦一起塌了下来。人们纷纷惊叫奔逃,慌乱中无数双脚踩过曾经见证过百年荣衰的匾额,银钩铁画,龙飞凤舞的一个‘陈’字被从中间踩折,劈开成两半。
陆印出现时,风缓缓止息,大火已经蔓延到了远处,而眼前是一片在抢掠和战乱中毁坏殆尽的废墟,从地基来看,即使不懂世事如陆印,也能稍微猜测到眼前人家曾经显赫的地位。
陆印的脚落在那个‘东’字上,匾额彻底断开,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如果只看眼前的惨状,任谁也不会相信这里还会有活口,但陆印知道,有,那个声音清晰的牵引着他,让他毫不犹豫的走进废墟之中。
当从断折的房梁和残破墙壁中找到那个孩子时,陆印一点也不惊讶。眼前的孩子衣着华贵,也全无一般孩童的慌乱,一双有些失神的眼睛与陆印对视,手抠在他能抓到的一截窗棂上,指甲剥落,血肉模糊,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松手。陆印没有擅自上前去把他的手取下来,他蹲下来,看向那个小男孩。
“还活着吗?”
小男孩有气无力的看了他一眼。
“放手吧,你的腿没救了。”陆印道。
那半截断了的房梁赫然砸在男孩的两条腿上,大片殷红的血浸透了他的衣服,狰狞的木刺扎穿了男孩的大腿,而他抓住那截歪斜的窗棂,是想要自己从房梁与砖墙间的缝隙里爬出来。
男孩干裂的嘴唇动了动,有气无力的发出一个气声,陆印听懂了,那句是,“滚”。
陆印笑了,他看向小男孩满是伤口但攥得死死的拳头,道,“男子汉大丈夫,没有腿也能做出一番事业。和我走吧,你家已经没了,留下这里会死的。”
男孩用复杂的眼神看着陆印,像是从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人,奈何家学积累深厚,让他做不出破口大骂的事情,沉默片刻,男孩鬼使神差的点了头,“救我,我不想死。”
“好嘞。”见他答应,陆印撸胳膊挽袖子,忙了半晌,将男孩从一片废墟中捡走。因为腿上的伤,陆印小心翼翼的将男孩像个小包袱一样的扛在肩上,男孩看着陆印步伐轻快的带着他出城,又忍不住抬头,看向陆印身后那片人间炼狱,即使已经失血疼痛到头脑昏沉,但这一幕带给他的震撼还是让男孩瞬间睡意全无,他哑声道,“你就这么走了?为什么他们不来抓你?”
他早该觉得不对,为什么陆印救他时手忙脚乱得像是第一次亲手做农活的书生,但是忙了这么久却没见一个在城中肆意烧杀的敌兵来找他麻烦?难道,他们都看不见他吗?
陆印侧头,眉眼清冽又寡淡,男孩从没见过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人的身上,一点人味也没有,真好似他先生书房中那幅珍藏的墨宝成了精怪,画中人走进现实中,不带半点波澜起伏的观察人间。他本该觉得毛骨悚然,却觉得神智被那双眸子勾走,在极近的距离下,着魔般的想把那眸子中隐藏的东西看得更清楚一点。
那是怜悯,是痛惜,是……深沉的愧疚。
男孩忽然鼻头一酸。哪怕末日临头,家族一息从繁花似锦转向末路穷途,哪怕转眼失去所有,将要在下半生都做一个失去双腿的废人,他一直咬牙硬撑着,不允许自己向任何可能窥视来的双眼低头。但在陆印这样的眼神下,他却忽然感到了久违的委屈,豆大的眼泪从眼眶中漫了出来,在满是黑灰的脸上和了泥。男孩猛的低头,把脸埋在了陆印颈间的衣料中,陆印将手中从浴池边随手抓来的一件女人衣服打开,竟是块素色的披帛。他随手盖在了男孩的头顶,将他裹住。
“……我没哭。”男孩声音沙哑的像个破锣。
“嗯,是冷的。”陆印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