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如此想过你。”陆印沉声道。
眼前这团漆黑的魔气虽然语气平缓条理清楚,但藏在陈炤冰冷外皮之下的歇斯底里更令人畏惧。属于天子的威严与那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带来双重的压迫感,让陆印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只觉多说多错,况且他戒备怀疑陈炤在先,再让他相信自己几句干巴巴的剖白未免太过无力。
看不清眼前这团黑气下的真容,陆印倒轻松了许多,他一点也不想看到那张脸朝他摆出讥讽或不屑的表情。“那一世,我会看你是因为心悦你,目光便总是不受控制的落到你身上。只是因为畏首畏尾,犹豫不决而错过了向你道明心意的机会,绝非有意想看你的笑话。”
“……你可知你自己说了什么?”
“我心悦你,”陆印毫不犹豫的重复道,候铭那一世与他交集的种种浮现脑海,那场大雨中他一手撑着窗棂,翻进了陆印书位的窗子时,那剪影一直烙在陆印心头,以至于回想起时连自己都有些惊异,竟会记得如此清楚,“况且,那时我没有隐瞒你的意思,只是自己也不记得,更不知道你做的那些是因我而起。”
说完,陆印感觉自己这样颇像事后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的渣男发言,苦恼得皱起眉,“……唔,早知道,该早些拿给你看。”
“给我看什么?”陈炤不知何时已经挨得极近,问道。
陆印摸到枕下,那里用厚布包裹着一把断剑和一只已经空了的小球。将透明的圆球摊开在掌心,最后一丝虹光在陆印眼前消散,回梦中的回忆终于空了。
陆印猛然抬头,那只手已经抵在了他的胸膛上,指尖切豆腐似的戳了进去,将他的心脏捅穿。
“虽然很想知道,但是已经没有时间了,抱歉,师父。”陈炤垂眼平静道。
鲜血与生命力一同从胸口滔滔涌出,陆印颤抖着手伸向陈炤,按住他的肩膀。陈炤不躲不避,像在默许陆印咒骂反击,说出类似看错了他,恩断义绝的话。
而陆印按着他的肩膀,将陈炤拉向自己,额头相抵。血液流失得太快,热度从身体中流走时,灵体便开始不稳,引有脱体而出的征兆。断剑在陆印回归的灵气下震颤嗡鸣,陆印的神力在他肉体死去的那一刻解开桎梏,在脱体前最后一刻,陆印的灵气疯狂涌出,屋中灵能鼓荡,将门窗一同冲开。
相抵的额间一点灵光微闪,陈炤眼前骤然一沉,被拉近了一个经年隔世久未踏足的房间。寒酸的摆设,笔架前已经秃毛得可怜的文房笔墨,一席哪怕乞丐流民也不屑于用的草席铺盖,还有一个总是埋头书案的背影——这里是曾经第二世陆印的房间。
印象中他曾来过一次,但并未留下多少印象。或者说彼时那一世对他来说世间万千都是浮华过眼不留痕,虽然这个有些傻且一根筋的书生格外引他留意,但比起心中执念,其他的东西对他来说都留不下什么印象。
但他发誓,他见到的那次,房间中还没有如此……如此……
满墙满室,都被各种小像和画纸挂满了,画上总是一道相似的剪影,或站或卧,有时一身道士服,冷漠如端立云端,有时则锦衣华服衣冠不整,轻佻做派像是在邀画者一同酌杯花酒。嬉笑怒骂,不一而足。而画上的人,全都是他。
屋外传来两人窃窃私语,“当真烧了?”
“当然,令都下了,你不识字吗?”
“我就是看,看那些字画都挺好,烧了不是可惜么。”那人挠头憨笑。
“哼,再可惜也比小命丢了好。再说那些画,作画的陆大人都去了,画留着有什么意思,看着也是瘆人,快烧了回去交差……”
看你是因为心悦你……早知道,便早些拿给你……
火光冲天中猛然睁开眼,眼前披着主持的大红袈裟,眼前人脸色已经灰败,死亡的黑气笼上陆印的面孔。屋外哗然一阵猛响,暴雨噼里啪啦的打了下来,已经没有沙弥守在门口。在陆印此世生命的最后,只有一个魔物在见证他的死亡。
陈炤半身沙弥服上满是陆印溅在他身上的血,随着陈炤颤抖的手,凝乳般的虹光从陆印体内流出,眷恋的缠绕着陈炤的指尖。陆印脱体到一半,却被钉在这具躯壳之中,离去不得,他艰难道,“你……要做什么……”
陆印手中的那一只回梦忽然碎裂,他眼睁睁看着那缕虹光乖顺的缠着陈炤的指尖,随后陈炤从怀中拿出一个一模一样的圆形小球,指尖那点虹光见到小球便钻了进去。将原本透明的小球转瞬用虹光填满。由于那球的模样实在太似曾相识,陆印忍不住睁大了眼睛。
原来那个装了他记忆的回梦出自陈炤之手。陆印终于明白为何一个魔器中能装载如此多与他的渊源,若非陈炤出手,其他魔物又如何近得了他的身?
见陆印一副愕然模样,陈炤莞尔,他一手替陆印捂着心口的空洞,在将死之人眼底的青黑上落下了一个晚安吻,“礼尚往来,很快就不痛了,再忍一忍。”
在这轻柔诱惑似的声音之中,陆印感觉眼皮越来越沉,身体却越来越轻,意识消失的那一刻,他似乎已经恢复了原形,成了天地之间自由来去的一团炁,在天地一片如鸡子般的混沌之中,任由身体随心来去,漫无目的的在这片无尽中沉浮。
久未尝到的自在勾起了陆印最初的记忆,是了,一开始的他,便只是这样一团没有灵智,亦无七情六欲,更没有抱负和雄心壮志,只在天地相接处流连徜徉的气团罢了。
直到一缕清风起于无名,一万八千年的光阴流逝而去,陆印睁开眼,一个手持大板斧的巨人劈开了天与地的界限,而后力竭而亡,以身体化山河万物。
昔盘古氏之死也,头为四岳,目为日月,脂膏为江海,毛发为草木。
死前开天辟地的圣人以一气化三清,鸿钧老祖论道,生灵皆奔赴而去,想要聆听圣人教诲。声音渐渐热闹起来,而陆印睡得实在太舒服,他只想翻个身,继续睡过去。
“哈啊——师弟,这两个小团儿看起来着实可爱,捡回去养养吗?白的那只归我,黑的那只归你。”一个吊儿郎当,似乎没睡醒的声音隐约在头顶响起。
“莫要胡闹,此二气一体相生,乃与天地同源的灵物,维系着三界灵脉,不可妄动,险酿大祸。”另一严肃的声音呵斥道,不留情的语气,显然没将前者当师兄尊敬。
“啧。”被凶了的人悻悻作罢,陆印忽然感觉有异,像是被人拿小木棍捅了捅。
师弟:……
陆印:……
“小团儿,”那吊儿郎当的声音道,“我望见你时便一见如故,将来若是不想再睡,可来寻我托庇。”
看来这人不仅烦,还喜欢夸夸其谈,真要让人寻你,倒是说说去哪找你?陆印无语心道。
“万教混元教主太上老君道德天尊、玉清圣境无上开化元始天尊——”
仙音淼淼却令人听不真切字句,只有那含义实打实的每一字都敲在陆印心头,声如黄钟大吕,在闻着心头久久震荡不休。第一次听到这古怪的音节,陆印心中隐隐升起一股难以捉摸的滋味。
“哈哈,不愧是天地灵物,果然颇具灵性。唔,黑的便差一些,机关算计太过,当心聪明反被聪明误……”那吊儿郎当的声音点评道。
“师兄!”那严肃者终于忍无可忍道。
“哎——”那师兄拖长了调子,带人离去了,含着笑意的声音顺风传来,“莫急,莫急,两个小团儿,有缘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