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德殿午后才发生的事情,没过多久,镇南王府里的谢云迟也知道了。谢城在一旁听了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反而对谢云迟的举动很不理解,抓着后脑勺想问又不知该怎么问。
谢城不明白,这种细枝末节无关紧要的事情,谢云迟为何如此在意。
游廊从花园中穿过,朱红色的廊柱,低垂的瓦檐,两侧拥簇着精心栽培的花草树木,幽幽清香弥漫,令人心旷神怡。
谢云迟对侍卫道:“做得很好,继续监视,有什么异动立刻禀报。”
“是,王爷。”侍卫踌躇了一下,“宫廷守卫交还给了禁卫军后,正德殿的巡查尤其严密,今日陛下几乎把所有的宫女太监都给换了,里面没有我们安插进去的眼线。”
谢城看了那侍卫一眼,等着听谢云迟怎么说,这是他第二个不理解的地方。
“眼线没有了,可以再安插再收买。人总有自己的软肋和欲望,这还用本王教你?”谢云迟的目光闲闲地落在抽出嫩芽的树枝上,笑意泛冷,“本王的人若是不撤出皇宫,怎么给他们露出马脚的机会呢?”
他倒不是顾忌什么“名正言顺”,只是有了别的打算而已。
“属下明白。”侍卫行礼告退了。
谢城心中依然疑云重重。
谢云迟不疾不徐地往前走,随口道:“谢城,你知道庄周梦蝶的故事吗?”
“属下知道。”谢城跟了上去,“这个故事是说,庄子在梦中化为蝴蝶,忘记了自己原来是人,梦醒后发觉自己仍然是庄子。所以,究竟是庄子梦中变为蝴蝶,还是蝴蝶梦中变为庄子呢?”
谢云迟淡淡地嗯了一声。
谢城想要发问,却不知从何问起。昨日噩梦醒后,谢云迟的行为举止就颇为诡异,此时的言谈更是让他一头雾水。
谢云迟问他:“你眼中的陛下是什么样的?”
“一个单纯到天真的少年,胆子不大,也没什么心机。”谢城如实回答,又说,“我们真的冤枉陛下了,据说一直到深夜,他连口饭都没吃。只不过昨日王爷的情况着实过于蹊跷。”
谢城望着前面那个负着手的挺拔身影,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就是不知王爷究竟梦见了什么,才如此讳莫如深?”
白云轻薄如烟,被清风吹散又聚拢,变幻莫测。
谢云迟望着天空,有些出神。
他在噩梦中度过了悲剧的一生,悲恸惊醒后,脑海的画面停留在最后那一场大火之中,连绵不绝的火海吞噬了辉煌的殿宇。
他手脚尽断,连爬行都艰难,却听到昭阳在外面笑,嘲讽他识人不清,活该被算计。那时他才知道,那张明媚灿烂的笑脸之下,有着世间最冰冷狠辣的心肠。
庄周梦蝶,何处梦中,何处梦外?
他低叹了一声:“帝王家,可没什么简单人。”
……
三日后,昭阳的喉咙没什么大碍了,但她还是能不开口就不开口。反正在朝堂之上也不用她去决断什么,于是她心安理得地装起了哑巴,听话的哑巴。
只是到了夜晚,她依然睡不好,心弦始终紧绷,稍有响动就会惊醒过来。而那种即使在梦中,也被人冷冷注视着的感觉,令她毛骨悚然。寝殿空旷寂静,点了不少烛火,那种感觉依然如影随形。
昭阳从床上坐起,惊魂未定地环顾了一下四周,这才放心下来。她缓了一会儿,打算重新躺下睡觉,却发现床边的一盏烛台熄灭了。
一口气顿时提到了嗓子眼儿,昭阳凝了凝神,伸手在床沿的上连续敲击了三下。声音极轻,绝对惊醒不了外殿守夜的宫女,可就当这轻轻的第三声落下,两个人影立刻出现在寝殿内。
这是昭阳的暗卫,一个叫无名,一个叫空青,皆是身材高大矫健,最不引人注目的相貌。
“陛下有何吩咐?”
“寝殿里有人来过,你们可曾发现?”
“属下和无名一直在外守夜,不曾发现任何人靠近寝殿。”
昭阳眉头一皱:“可是殿内的蜡烛灭了,那边的窗户也是半开的,这又怎么解释?”
“许是殿内太闷,宫女便开窗透气,有风吹灭了这蜡烛。”空青说,“陛下多虑了。”
昭阳缓缓垂下眼睫,叹息道:“可能是朕近来太过忧虑,你们下去吧。”自从宫变那日之后,有点风吹草动她便胆战心惊,这几日更甚。
空青行了一礼后飞快地消失了,无名却慢了一步,像是有话要说。
“怎么了?”昭阳疑惑。
无名有些不忍,开口劝解道:“如今宫禁已被禁卫军重新接手,巡防断然不会出差错,陛下大可安心入睡,而且这禁军的统领……”他顿了一下,“是那位大人的人。”
言下之意,那位的人,那就是自己人。
昭阳露出笑容:“这样朕就放心了。”
“属下告退。”
夜沉如水,宫灯的光从半开的窗棂蔓延进来,树影婆娑,在风中微颤。偌大的寝殿,又只有昭阳一个人了。她拉起被子缩了进去,睁着双眼,直直盯着那熄灭的烛火看。
窗户是半开的没错,但离窗最近的一支蜡烛还燃得好好的,连半丝摇晃都没有。
是暗卫故意隐瞒不报,还是她真的多想了呢?
心里藏了事情,翻来覆去都睡不着。早朝时,昭阳才开始困,撑着脑袋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还好冕冠九旒垂下来也能稍作遮挡。
随着昭阳点头,底下大臣们还以为这是陛下在认同他们的意见,更是唾沫横飞。谢云迟抬起眼睑,便见着那毓帘微晃滑过丝丝的流光,他唇边浮出一些嘲弄之色。
可惜昭阳正打着盹儿,没有注意到他这个眼神,否则一定会多警惕一些。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太监尖细高亢的声音终于响起——
“散朝!”
昭阳顿时感觉解脱了,回到寝殿后,她吩咐不用早膳,立刻倒上床补觉,谁知就在这个时候,来了个不速之客。
“陛下,李世子求见。”
昭阳沉默了会儿,打了个手势,示意何川去将李祐安打发了事。
殿内一片静寂,就在昭阳裹着被子快睡着时,何川又来了,局促为难地道:“禀陛下,李世子不肯走,非要见陛下一面才能安心。”
昭阳没吭声,一动不动地假装自己已经睡着了。
何川不好打扰,只得退下了。
昭阳盯着墙壁,苦恼地皱起了眉头,喃喃嘀咕:“不是讨厌朕吗,为什么要来?这样我很难办呢。”
偏殿里,信国公世子正闲闲地坐着,手里端着杯热气腾腾的雨前龙井,蓝色锦衣,墨发如瀑,抬眸望来的刹那,殿内万千的华美黯然失色。何川心里感慨,也难怪被世人追捧,还给安了个第一公子的美名。
“何公公?”李祐安微微一笑。
“世子爷,陛下实在是睡得沉了。”何川道,“这些日子,陛下晚上总是辗转难眠,今日更是连早膳也没用。咱家这些伺候陛下的,也甚是心忧啊。李世子还是改日再来吧?”
“不妨事,我就在这里等一等吧。”
何川还要劝说,就见李祐安拿出了书翻看了起来,他不动声色地瞄了一眼,那话本的封面上竟还是个美人图,心中顿时对这位世子不屑起来。
真是……这什么态度啊?
何川心里怨言颇多,奈何皇帝陛下对李祐安万分偏爱,以往他不在正德殿服侍时,也听说了不少关于李祐安的故事。
李祐安曾是昭阳的伴读、好友,被当成左膀右臂来培养,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他与昭阳起了剧烈的冲突,之后就被解除了伴读之位。众人皆以为他失宠了,可后来昭阳的一系列讨好举动却打了所有人的脸。总而言之,昭阳对他的容忍,几乎没有底线可言。
众人心里纷纷揣测,昭阳对这位好友有点断袖之情。
若不是顾忌着这些,何川方才又何必冒着惹恼昭阳的风险再次请示呢?
直至晌午,昭阳才醒了过来。
午膳已经准备好了,一桌子精致可口的饭菜,令人食指大动。昭阳拿起筷子吃了几口,这才想起了什么,把何川叫过来问道:“朕迷迷糊糊中,似是听说有什么人来求见,有这回事吗?”
何川弓身答道:“是李世子前来求见。”
昭阳眼睛一亮,连忙问道:“那他人呢?此时在哪里,可还在等着朕?”
一连问了三个问题,还这么一副期待的样子,何川心里顿时一个咯噔,说道:“陛下睡着了,奴才不敢打搅,李世子已经离开了。”
见少年皇帝神色转暗,何川连忙又说:“李世子原本也是心心念念要等陛下醒来的,只是信国公差人来传了话,他不得不先行离开了。”他偷偷地瞄了一眼,见昭阳表情缓和了一些,才松了口气。
只是提起信国公,何川不由得笑着说:“上个月啊,信国公精心栽培的兰花被不知道哪里跑去的野猫给糟蹋了,信国公抱着花盆哭了整整一个晚上。”
这信国公也是一个奇葩,举世皆知。
昭阳忍俊不禁地道:“派人去寻一盆更好的送给信国公吧。对了,今年的春茶到了,祐安独独喜爱雨前龙井,你送一些过去。”
“是,陛下。”
“朕的私库中有一个品相极佳的精雕玉佩,一并送去。”
“是,陛下。”
“再赐锦缎十匹。”昭阳想起了什么似的,弯唇一笑,“朕记得他穿蓝锦最是好看。”
何川连忙笑道:“今日世子爷穿的正是蓝锦。”
咏荷站在一旁给昭阳盛汤,也笑着说道:“世子爷乃人中龙凤,不管怎么样穿都是好的。听说京城里的男子们,都有样学样呢。”
“这是自然,祐安不管是才华还是品貌皆是拔尖的。”
“陛下说得是,第一公子的名头可不是作假的。”
“可不是嘛,奴才也听说……”
咏荷与何川你一言我一语。
昭阳龙心大悦,赏赐了两人,两人喜上眉梢,连忙跪谢隆恩。昭阳笑着摆了摆手,放下筷子往御书房走去。
刚绕过屏风,她的笑容就没了,唇边反而浮出了一丝讥讽。
昭阳坐在罗汉床上,从抽屉里拿出了一卷画卷展开。画上的少年白衣墨发,手持金边玉骨折扇,笑若春风,那似水温柔的目光仿佛透过画卷,落在了她的身上。
李祐安的确生得一副好相貌,光是画像都如此赏心悦目,只是可惜……
昭阳扯了扯嘴角,刚要将画收起来,眼角余光瞥见一抹不知何时出现的人影,顿时一慌,手上的画卷顺着榻沿滚到了地上。
谢云迟走了过来,弯腰将画卷捡起,端详了一番,啧啧道:“陛下所看重的人,果然不凡。”
昭阳的脸蓦地红了。
谢云迟慢条斯理地卷起画卷,搁在几案上,昭阳慌忙将其收了起来。还好这时咏荷送茶进来,缓解了她的尴尬。
茶盏被放在案几上,热气袅袅。
昭阳端起茶喝了一口,抱怨道:“谢卿这般无声无息,吓了朕一跳。”
“陛下这话说得好没道理,往常臣到御书房来,也是这个时辰。”
昭阳张了张口,想说他没让人通传。谢云迟看透了她的想法,含笑说道:“陛下命人不得打扰,臣以为陛下在用功看书或是看折子,便没让人通传,却不想……陛下看的是心上人的画像。”
“谢卿你这话是何意?”昭阳脸颊发烫,“朕的知交好友没几人,祐安便是一个。”
“收藏知交好友的画像,臣还是头一回见。”
昭阳觉得自己越描越黑,干脆不吭声了,垂眸饮茶。
那长长的睫毛覆下一弯阴影,微微颤动,白皙的脸颊上泛着淡淡红晕。昭阳本来就生得精致好看,十来岁的面容更是雌雄难辨,这一害羞颇有些少女怀春之感。
谢云迟静静地望着她,忍不住想,若是换一身女装会不会更合适呢?
在那场大梦中,谢云迟就不止一次感慨,若不是帝王家就只剩下昭阳一条血脉,大概昭阳更适合做个逍遥王爷吧?
可惜在最后一刻他才知道,他从来都不认识他。
谢云迟微勾了下嘴角,拿起御案上的奏折说道:“孝期将过,若是陛下耐不住相思之苦,不如把李祐安安排到禁军当值,也好时常相见。”
“朕……”昭阳刚说了一个字,谢云迟的目光就直直地睨来。
他微微一笑,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答,见她红着脸吞吞吐吐,他的声音越发温柔蛊惑:“陛下乃九五之尊,想要什么不行呢?有臣在,又有谁敢置喙半分?”
昭阳轻咳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谢云迟如此温和体贴的一句话,却让她觉得若是应了,接下来的日子定然没什么好果子吃。
“谢卿你这是何意?祐安是习文之人,志不在此,朕不想勉强他。父皇驾崩之后,朕心中哀痛万分,也无心于这些闲事。”
谢云迟沉默了一会儿,垂眸低笑道:“既然如此,那臣就不提了。”
谢云迟开始批阅奏折,偶尔提笔做一些批复。看完的奏折分门别类地放着,允准的一叠,待议的一叠,打回的一叠,整整齐齐。
午后的阳光从窗棂倾洒进来,在他的睫毛之间错落,眸中那淡淡茶色更剔透几分。昭阳见他看得专注,就想去找几本闲书看看,才稍稍一动,对面的谢云迟忽然将一叠奏折推到了她面前。
谢云迟说:“看这个,比那些话本有趣多了。”
昭阳随手拿了一本打开,有些忍俊不禁。洋洋洒洒的大篇幅,从各个方面将谢云迟参了一遍,譬如他在宫中的强势、对御史台的不屑、行军作风……就连一年前有人送了他一个花魁的事情也被翻出来大肆数落了一通。
这一叠奏折中,不是参谢云迟的,就是参谢氏党羽的。每一本后面,都是一个龙飞凤舞的大字:阅。
昭阳突然觉得谢云迟坏得不行,也不知道官员们收到返回的奏折后会是什么心情。
她在那里傻乐,谢云迟却不知何时抬起头:“陛下觉得有意思吗?”
“有意思。”昭阳点了点头,这些奏折大多数都出自刘大人之手,一本又一本,不断地完善补充,真是用心良苦,“但有意思的地方不在奏折,而在于他们难道不知这些都是谢卿你批的吗?”想到这里,她再次忧心起来。
“能给臣添点堵也是不错的。”
“谢卿大度。”
谢云迟提笔写字,昭阳坐在一旁看着。
他的字迹非常好看,铁画银钩,一撇一捺都相当大气。
谢云迟知道昭阳在看他,没抬头,一边批复一边说道:“陛下且安心,这几个人还有用,不会被贬也不会暴毙。”
“有用?”
昭阳眨了一下眼睛。
虽然她欣赏这些大臣的刚正不阿,但同样亦认为他们耿直过头。至于谢云迟这句“有用”的评价,到底有用在哪里呢?
“能让陛下觉得有意思,还能让陛下发笑,还不算有大用吗?”
“……”
昭阳眼巴巴地望着他,两人的目光在半空相撞,他的笔滞了滞,墨汁滴落到纸页上晕染开来,他莫名烦躁起来,半似玩笑地道:“若是哪天,他们不能让陛下觉得有意思了,也就活到头了。”
昭阳扭过头去,不吭声了。
谢云迟也不搭理她,继续看奏折。
过了一会儿,昭阳找了本游记到御案边上看去了。
白烟从香炉中悠然散开,凝神静息,清风拂过的珠帘微晃。谢云迟心中的烦躁平息了些,批奏折的速度也快了不少。等到奏折全部看完,昭阳已经趴在御案上睡着了。
她闭着眼,呼吸清浅,额发落了下来轻轻搭在眼睛上
谢云迟缓步走过去,伸手摸了摸她脖子上残留的瘀青,目光渐渐转冷,这么纤细的脖子,只要他用一点点力就能掐断吧?
昭阳睁开了眼睛,迷糊地呢喃道:“谢卿?”
谢云迟将手收了回去,声音温和:“有蚊子。”
“怪不得有些痒。”她摸着脖子嘀咕道,“没想到这么早便有了蚊子,要让咏荷放点驱虫的熏香来才行了。”
“陛下昨夜没睡好吗?今日看着一直在犯困。”
“这几日总做噩梦。”
“不如去温泉宫泡一泡,也能缓解一番。”
“嗯,正有此打算呢。”
谢云迟笑了笑,转过身去。
昭阳脸上的迷糊立刻褪去,她望着他的背影,神色清冷,哪里有半分睡意?她不过是闭目养神而已,并未睡着。方才他给她的感觉,跟夜里被人冷冷注视的感觉十分相似,令她毛骨悚然。
谢云迟批复完奏折就离开了,昭阳独自坐在罗汉床上,太阳穴隐隐作痛。
香炉里熏香燃尽,迷迭香的味道变淡,渐渐散去。其实昭阳不怎么喜欢这种香味,虽说提神醒脑,却太强烈刺鼻了一些。
无名和空青单膝跪地,垂着头,因为背光而模糊了面容。
昭阳端着瓷白的茶杯,随手拨了拨盖子,问道:“方才御书房里,你们都看到了什么,说来听听。”
无名道:“镇南王是个高手,耳力不凡,属下和空青不敢太过靠近。”
“所以呢?”昭阳皮笑肉不笑,“你要告诉朕你什么都没看见?”
无名有些尴尬。
“属下只远远瞧见镇南王走到了御案旁,低头看着陛下,并无其他异动,之后陛下就醒了。”
“他神色如何?”
“王爷是背对着属下的,距离又远了些,所以树下并未看清。”
无名回答的时候,空青一动不动地跪在地上,连那垂头的姿势都没有变过一分一毫。作为一个暗卫,空青似乎比无名更为合适,真的是一点存在感都没有。
昭阳收回了目光,端起杯子缓缓饮了一口茶。随着她的动作,脸侧的墨发散了下来,遮挡住了她的神情,只能见着秀挺的鼻梁、红润的唇,跟花瓣似的漂亮。
空青默默地将目光移到地面上。
这个少年皇帝生得太好,举手投足都透着一股精致优雅,像是从蜜罐子里养出来的宝贝。然而空青很清楚,面前的昭阳,根本不是未经风雨的小花小草。
“朕近日里总有一种感觉,谢云迟恨不得立刻杀了朕。”昭阳揉着太阳穴,幽幽一叹,“他有这种想法不足为奇,朕奇怪的是……”
她奇怪的是谢云迟的态度变化,噩梦前后的他,截然不同。就算这几日他再度温和起来,可那种温和又带着一些若有若无的审视。
她总觉得不对劲。
谢云迟看她的眼神,还有说的那些话,深想下去总感觉意有所指,她越想越乱,越想越心慌。一个噩梦而已,难道能起到警醒的作用不成?
“依你们看呢?但说无妨。”
无名说:“恕属下直言,这种情况才是最正常的。镇南王对陛下的好,不过是想让陛下做一个听话的傀儡而已。”
昭阳手上动作一顿,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其实无名这话还是很委婉的,他倒不如直接说,她那些侥幸的想法,实在可笑。昭阳扫了两名暗卫一眼,淡淡一笑。
“你们下去吧。”她抬手让两人退下,走出了御书房。
咏荷和何川迎了上来,恭敬地请示道:“陛下,现在是去?”
“去永寿宫。”
“奴才去准备步辇。”
“不用了,朕想走一走。”
“是。”
暮色将至,九重宫阙一片沉寂,琉璃宫灯透出暖黄色的光,映照在枝叶和房檐之间,在地上落下一片婆娑的阴影。
昭阳缓步而行,阔袖随着步伐微荡,在半空中划出优美的弧度,那悠闲的模样当真像是在欣赏这一路的风景。她面带笑容,偶尔与咏荷闲聊几句,称赞下哪枝花长得更好,想要将哪座宫殿改建……
踏上台阶,朱红色的廊柱连成一片,蔓延到视线尽头,一眼望去,竟然像是禁锢的樊笼,无端让人觉得压抑,不远处一队巡逻的禁卫军正往这边走来。
昭阳脚步略一顿,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朕这个御花园,也算是一步一景了,最近是谁在打理这里,都一并赏了吧。”
咏荷笑道:“是,奴婢这就吩咐下去。”
昭阳微微一笑,不动声色地环顾四方,赞道:“这树海棠长得真好,可惜现在天色已晚,不是赏花的好时候。明日早朝过后,定要再来好好看一看。”
有人在盯着她。
身处皇宫,一刻都难松懈,只是不知那又是谁的眼睛。
昭阳正在说话,眼角的余光瞥见一抹突如其来的阴影,伴随着乍现的寒芒,她的瞳孔骤然紧缩,飞快地往后退了几步。
“来人啊!有刺客!”
“有刺客!护驾!赶紧护驾!”
“快来人啊!”
何川大惊失色,连忙挡在了昭阳的前面,混乱中,咏荷尖叫着跑向栏杆。
昭阳紧紧抿着嘴唇,只觉得那冰冷的刀风往脖子上袭来,阵阵寒意传遍四肢百骸,她慌忙躲到廊柱后。砰的一声,刺客的刀砍在了柱子上,飞灰和木屑簌簌而下,被震落的琉璃瓦砸为碎片。
急匆匆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两队禁卫军同时冲了过来,可刺客本来就是混在禁卫军里的,此时穿着一样的衣裳,又都停了手,一时间分不清哪些是自己人、哪些是刺客。
禁卫军头领见此,手一挥,果断地道:“除了握着一队,全部抓起来!”
几个刺客见此,立刻破釜沉舟,挥刀向昭阳冲过去。
昭阳被逼退到廊栏边上,惊慌失措之下为了躲避,后腰狠狠地撞在廊栏上,身体不受控制地后仰,眼看就要翻出廊栏。
眼前骤然天旋地转,昭阳猝然睁大了眼睛,脑中有了片刻的空白。本以为等着她的不是一刀抹了脖子就是狠狠地摔在地上,可是都没有。她后背撞在一个坚硬的胸膛上,随即被揽住腰一把护在了身后。
那人身材高大健硕,如同一座沉稳的大山,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她的感官模糊,好一会儿视觉和听觉才渐渐清晰起来。
映入眼帘的是衣料上的精致暗纹,深蓝色,环在她腰间的手臂修长有力,透着灼人的热度。昭阳呆呆地抬起眼睑,在惊魂未定之中对上了谢云迟那双剔透的茶色眸子。
昭阳从来没这么仔细地看过他的眼睛,他眉宇的起承转合清晰地映在她的眼中。不管是眼尾往上蔓延的弧度,还是睫毛覆下来的阴影,流转着一种难以言传的温柔。
昭阳呆呆地望着他。
“没事了,陛下。”他的声音如云霞柔软。
昭阳这才回过神来,后背湿了一片,她的神采还有些涣散,却故作镇定地道:“谢卿怎么来了?”
“突然想起有事情还未与陛下商议,就来了。此时觉得,还好臣来了。”他对旁边人吩咐道:“谢城,将这些刺客都押入地牢,本王亲自审问。”
谢城道:“是。”
禁卫军头领见谢云迟又要越俎代庖,想想说什么,谢云迟眼锋一扫,他的话就堵在了喉咙里。
“既然本王亲眼见着了,这事就得管。陛下且安心,臣一定会好好审个明白,给陛下一个交代。”
昭阳点了点头:“那就这样办吧。”
“臣送陛下回宫吧。”
“嗯。”
昭阳刚要转身离开,就听一个刺客挣扎着喊道:“狗皇帝!你怎么就是死不了?上次重伤落入漓江没有死成,这次又逃过——嗯嗯嗯……”刺客被堵了嘴。
寂静。
谢云迟挑了挑眉,缓声道:“看来是睿阳王余孽。”
“睿阳王委实可恨,若不是朕福大命大……”昭阳脸色苍白,似乎勾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她恨恨地道,“一定要严加拷问,若有余孽定要斩草除根,这样的惊吓朕不想再经历一次!”
宫人已经把步辇抬了过来,谢云迟扶着她坐上去,目送她渐行渐远,若有所思。
漓江是溪国最湍急的河流,落水后能获救的人少之又少,不过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之前他得到的消息里,没有昭阳受过重伤那一条。
从方才昭阳的神色来看,若不是嫌太过丢脸而隐瞒了下来,那就是另有隐情了。
谢云迟嘴角一勾,说不定能拷问出一些有意思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