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父母的婚变,她不会那么渴望早日建立家庭,不会从一开始就以结婚对象的考量,审视着与她交往的男孩,不会在尚未懂得爱与喜欢的区别时,就匆匆把自己嫁掉。
一个人活到四十五岁,尚未体验过激情澎湃的爱情,绝对是场可怕的遗憾。
1.1988
两个十七八岁的大男孩骑着车经过她的身边,放慢车速,冲她吹起了口哨。
等到李萌意识到那两人是在撩她,他们已经骑远了。两人的屁股都离开了自行车座椅,悬在半空,一扭一扭的。用这种方式吸引女生注意,可笑!
李萌的脸涨得通红,不过,现在她的心跳已差不多恢复正常。她从包包里取出化妆镜,镜中映出一张青春可人的面孔时,她大笑起来。
“我穿越了!”
是那种身体状态同步的穿越!
啊哈!李萌兴奋得想欢呼。
“喂!李萌!”
李萌扭头看过去,心跳再次加速。
“范……范涛?”
她竟然能脱口叫出这个男生的名字。
名叫范涛的男生将自行车刹住,单脚着地,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她。
“你怎么背这种包?”
李萌满脸通红,看了一眼肩上的小包,谎言脱口而出。
“书包在学校呢!”
“哦。”范涛又看了看她,嘴角朝上一弯,露出一抹微笑。
“你今天格外漂亮!”说完他便蹬车离开了。
李萌望着范涛潇洒的背影发了一会儿呆。
“真帅啊!范涛要是晚生二十几年,肯定能当明星!小鲜肉,流量王,都是他!”
范涛高中才考进康城一中,长得帅,成绩好,是公认的校草,许多女生的梦中情人。虽然他后来被证明是渣男,但是……重返当年,猛然看到他,李萌还是要承认,长得好看就是占便宜。
范涛比李萌高两届,他们在这条林荫道上相遇,只可能发生在1988年,李萌高一,范涛高三。
回想起来,当年读书时,李萌跟范涛几乎没有交集。这次刚穿过来,第一个跟她打招呼的人,竟然是他。
这是什么预兆?
李萌胡思乱想着的时候,又有几个同学骑车从她身边掠过,他们都回头看了看李萌。
是我打扮得跟大家不一样吧?虽然外貌变了,但我烫了头发,涂了唇膏,还有,这身衣服,显然不是学生装。
李萌暗想着,内心蠢蠢欲动。
别人经历过的青春期叛逆,她没有。她中规中矩,老老实实,整个高中阶段,就是上学,放学,做功课,看书。单调的青春期,比白开水还寡淡。
站在1988年的林荫道上,李萌做出了决定。她要干点什么出格的事儿,才不枉穿过来重新来一次。
李萌迅速查看了一下她的包,里面装着手机和皮夹子、零钱包、化妆包、钥匙等物件。手机关机了——她穿越了,手机也吃不消这巨大的动荡吧?好在钱包里的现钞和各种银行卡都在,装了几样救场化妆品的化妆包,也在。
李萌安心了些,深吸一口气,重新跨上车,朝学校的方向骑去。
进校门时,李萌特意瞥了一眼门房间那本挂在墙上的日历:1988年,9月。没看清具体是二十几号,但她心里已有了底。
现在的她,刚刚十六岁。进校门后,她朝高中部教学楼走,四楼第二间,高一(2)班,就是她所在的班级。
她把车停在车棚里,混迹其中,这辆来自二十九年后的共享单车一点儿也不起眼。它那么旧,那么灰暗,谁都不会多看它一眼。
“李萌,你今天穿得好奇怪!”
刚出车棚,她就被华菲给搂住了。
“啊,是吗?是我妈的衣服……真的很奇怪?”
李萌又撒了个谎。
她有预感,在新的1988年里,她会成为一名撒谎专家。
如果实话实说,她有可能被送到精神病院去。
华菲退后一步,仔细瞅了瞅她,又伸手摸了摸她的裙子。
“难怪我觉得奇怪,这衣服对你来说太大了,松松垮垮的。不过,别有风味!”
李萌笑了。华菲就是这样,总是能找到夸人的点,说出的话,总是让她心里很舒服。
她当然知道,这身套裙适合四十五岁的李萌穿,而不适合十六岁少女穿。
跟同龄人相比,李萌的身材一直保持得不错。多少年来,她没让体重的上下浮动数超过三公斤。现在她发现,哪怕是同样的体重,中年人的身形也要松弛许多,穿衣服起码要大一个号。
年轻就是好啊!
华菲再次搂住她:“刚才我看到文静了,你猜,她在干什么?”
“在吃东西?”李萌随口说。
文静是个胖子,大概有180斤,体量惊人。
“哈哈哈!猜错了!她呀——”华菲附在李萌的耳边,“她跟范涛在一起,给了范涛一盘磁带!”
“啊……给他什么磁带?”李萌一头雾水。
“傻瓜!马上是艺术节,她给范涛的,是一盘配乐带。”
“范涛不是高三了吗?高三又不能参加比赛,要配乐带干吗?”
“范涛要参加闭幕式表演,需要《读你》的伴奏带。”
“原来如此……”
李萌眯着眼睛想了想,1988年秋天,高一上学期,学校确实举办了一场为期近一周的艺术节,高三年级没有参加艺术节的各项比赛,但在闭幕式上,却有好几个高三学生表演的节目。范涛功课好,长得帅,篮球打得不错,哪怕唱得荒腔走板,台下也会有迷妹们疯狂鼓掌。
1988年连卡拉OK都没有,在舞台上演唱一首歌,要么找人弹风琴伴奏,要么弹吉他,自弹自唱。找现成的伴奏带也可以,但要找到合适的,很不容易。
文静腼腆害羞,说话细声细气,与她庞大的身躯形成鲜明对比。一时之间,李萌很难将她和那个主动搭讪校草的女生联系在一起。
“不会吧?华菲,你看清楚了?”
“千真万确!我虽然没有看到磁带里到底是什么,但我亲耳听到文静跟范涛说——”
华菲模仿文静羞羞怯怯的语气说:“范涛,你不是要唱费翔的歌吗?这是一盘伴奏带,有《读你》,还有《溜溜的她》。”
“这么说,文静帮了范涛的大忙。”李萌就事论事。
华菲白了她一眼。
“所以,事情已经很明白了。”
“怎么啦?”李萌看了看华菲,有点摸不着头脑。
当年她跟华菲关系不错,但在高中毕业后,两人却很有默契地疏远,几乎形同陌路。这一切发生得极其自然,好像两个陌生人在火车上遇见,打牌、闲聊,要好得像至交知己,却连对方的名字都不会问一句,到站了就分道扬镳,谁也不会惦记谁。
“就她,肥婆!居然有脸惦记范涛!”
华菲忽然爆粗,让李萌吃了一惊。
“嘘!别让人听见!”李萌朝周围看了看,唯恐有人听见华菲的话。
她替骂人的人和被骂的人感到难堪。
“怕什么?她做都做了,我还说不得吗?”华菲脸涨得通红。
“她做什么了?不就是给范涛一盘伴奏带吗?”
“哼!”华菲顿了一下,“那你为啥不挖空心思,给范涛弄一盘他最想要的伴奏带?”
“我?”李萌愣了一下,“我干吗要弄这个?范涛又不是我们班的人。就算是,我手头刚好有这个,才能借给他呀。”
“呵呵!”华菲得意地扬起头。
“所以呀,你还不明白吗?文静不仅弄到这盘磁带,还亲自送过去,可见她是挖空心思,削尖脑袋,也要接近范涛!你没看到范涛的表情,笑眯眯的,声音温柔得要命,还夸文静了呢!”
李萌忽然想到,初到1988年,在街道上遇见范涛时,那个英俊得要死的男孩也曾夸过她。
“怎么样?你很震惊吧!你也觉得文静太过分了吧?”
华菲哪里知道,李萌是想到范涛夸她时的那一幕而走了神。她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中年女人的套裙,靠在一辆笨笨的自行车上发呆,那男孩竟然夸她漂亮。
“没有啦!走,我们快去教室吧!”
两人进了教室,李萌自然而然地走到一个座位旁坐下。直到上课铃声响起,一个庞大的身影落在她侧面,她才发现,与她只隔了一条窄窄的走道的邻座,是文静。
李萌仔细看了看文静,人虽胖,五官却很漂亮,倘若减肥成功,定是一名美女。
文静刚好也看了看李萌,脸上露出友好的微笑,目光却落在她的衣服上。
李萌连忙说:“我妈的,好看吗?”
文静点点头。
老师进来了,是一堂化学课,李萌听了几分钟就厌了。
好不容易有机会穿过来,还得听她不喜欢的课,这不是浪费时间吗?
李萌正胡思乱想着,忽见文静趴在桌子上,脸色很难看。
“喂,你怎么了?不舒服?”她低声问。
文静的声音像蚊子哼哼:“大姨妈。”
李萌“哦”了一声,一个想法便冒了出来。
她举起手:“老师!老师!”
“什么事?”
“文静不舒服,我想带她去医务室看看。”
李萌用眼角的余光瞥了文静一眼。
不错,文静虽然瞪着眼睛惊讶地看着她,但很快就闭上眼睛,做出更难受的表情。
化学老师皱皱眉:“去吧!去吧!”
李萌赶紧坐下来,悄悄带上她的小包,对文静低声道:“走,我扶你出去。”
文静“嗯”了一声,乖乖地将手搭在李萌的肩头,两人一胖一瘦,胖子的半个身子压在瘦子身上,在全班同学的注视下离开了教室。
文静的半边身子压在李萌身上,可她并不觉得沉重。文静似乎只是故意做出伏在她身上的样子,配合她掩人耳目。
刚刚走到楼道口,她便在李萌耳边轻声说:“没事儿,让我自己走吧。”
李萌见她脸色如常,便问:“你现在怎么样?要不要去医务室?”
文静朝走廊那边看了看:“我们先下楼再说吧。”
两人轻手轻脚下了楼,文静说:“我这会儿好多了,但我也不想上课,不想去医务室。”
李萌说:“这好办!我们干脆回家吧。”
“我也这么想。”文静微微一笑。
“我一上化学课就浑身难受,肚子也痛,出来就好多了。”
李萌不禁兴奋起来。
“那我们这样,算不算逃课?”说完她就笑了,“长这么大,我还没有逃过学呢!就这么定了,咱们走!”
“行!”文静连连点头,面露欣喜之色。
两人去车棚取了各自的车,从后门溜出学校。
一出校门,两人像放出笼的鸟,自行车骑得像飞。拐上林荫道,两人才放慢车速,像漫步一般,一边聊天,一边慢慢地踩着自行车。
李萌说:“其实,我跟老师请假的时候,只是自己想借机溜出教室,没想过要逃学。”
文静说:“这的确不像你,你一向很乖,很沉静。我跟你不一样,我一出教室就打算逃学了。”
李萌看了一眼文静,第一次发现这胖胖的身躯里藏着一个顽皮的灵魂,感觉很有意思。
“现在你知道了,我跟你一样!我们俩都是闷皮!”
两人哈哈大笑。
李萌说:“我呀,我总以为我会高兴地坐在教室里听老师讲课,以为只要自己愿意,肯定能用功读书,变成一个大学霸。那些大人教育小孩时总是喜欢说,如果有机会让他们回到过去,他们一定会认真听讲,努力学习。其实啊,真的让他们到当年的教室里去坐坐,只怕一分钟也懒得听呢。”
文静好脾气地笑着,并不说什么。
经过一家小商店时,李萌说:“我有点饿,咱们进去买点吃的吧!”
两人将车停下,文静注意到李萌的单车没有上锁,便提醒她说:“还是锁上吧!免得被人偷去了。”
李萌将这辆车骑到1988年之后就没有锁过,停在学校车棚里不碍事,停在大街上,倒真的需要锁上。
可是,她的手机已自动关机。即便手机还能用,她也不敢把这辆车的车锁锁上——万一出点岔子呢?她既是骑着这辆车来的,必然得骑这辆车回去。穿越虽好玩,她可不能玩太久。
“这个锁坏了。”李萌随口又撒了个谎。
“我有两把锁。一把固定的,一把环形锁,双保险。其实,根本没必要都用上。”
文静从她单车后座下取下一把环形软锁,连钥匙带锁递给李萌。
“你先用吧!”
只这一个动作,李萌已将文静引为好友。
跟华菲相比,文静让她心里踏实。
两人锁好车,走进道旁的这家副食品商店。
商店里暗暗的,空气潮湿,带着一股咸话梅、腌橄榄等蜜饯的味道。李萌好奇地浏览着一件件商品,那些包装很土的小零食小点心,并不能勾起她的食欲,却令她心头一暖,沉浸在一种带着淡淡惆怅的舒服的情绪中。
李萌的包里有一些钱,但以新版百元大钞居多,在这儿用不上。东西虽便宜,她却未必能找到合适的零钞用来支付。
忽然她看到了一包奶糕。
“哎呀!”李萌低呼了一声。
“还有奶糕卖,太好了!”
文静冲她笑了笑,从衣袋里摸出零钱。
“给我拿一包奶糕。”
李萌呆呆地看着文静从售货员手里拿过奶糕,撕开纸袋口子。
“我也爱吃这个。”她把纸袋递给李萌,里面是一块块粉白可爱的小奶糕。
“谢谢!”李萌取了几块奶糕,放一块到嘴里嚼起来。淡淡的奶香味,一点点咸味儿,一点点甜味,是她藏在记忆里念念不忘的味道。
她吃了一块,又吃一块,嘴巴很干,只好停下来。文静悄悄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到柜台前,让售货员给她两瓶巧克力香槟。
售货员用瓶起子打开瓶盖,文静递给李萌一瓶,自己一瓶,对着瓶口吹了起来。
巧克力香槟跟普通汽水一样,却是褐色的,有淡淡的巧克力味道和酒精味,显然是勾兑的饮料。李萌喜欢酒,喝过许多来自世界各地的好酒,这所谓的巧克力香槟,连酒都算不上,她竟喝得津津有味。
“爽!”她摇了摇手里的空瓶子,满意地叹口气。
出了商店,看着空荡荡的街道,李萌却担忧起来:“这还是我第一次逃学,不知道会不会被老师发现?发现了,会告诉我爸妈吧?”
文静说:“没关系的。我们俩进校和摸底考的成绩都是中不溜,老师不会管。他们喜欢盯着成绩好的,成绩差的、调皮的,也会被盯着,以防闯祸。像咱们两个这样的,偶尔不在教室里,老师不会注意的。”
李萌看了看文静,笑道:“不会吧?你的目标这么大。”
文静显然习惯了被人揶揄,对于李萌这份善意的调侃,更是满不在乎。
“虽然我的目标大,可我的存在感很低,一般大家想笑话什么的时候,才会想到我,平时不会关注我的。”
李萌有些心酸:“我说文静,你干吗不减肥呢?你长得很漂亮,五官都很美,瘦下来准是大美女。”
“你太夸奖我了。不过,我好开心!你是第一个夸我漂亮的人。”文静感激地看着李萌,“你问我为什么不减肥,我减不下来呀!因为我喜欢吃。”
李萌劝道:“那你少吃点就是了。”
文静说:“少吃点,我心里会发慌。”
“那倒也是……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我估计你的饭量比别人要大一点儿,毕竟,你那么大的个儿,消耗的能量也多。”
文静说:“其实也不是饿,甚至不是馋。”
李萌好奇道:“那是什么?”
文静沉吟道:“就是……吃的时候,可以不想心事,心里踏实。”
李萌恍然大悟:“安全感,对不对?你吃的时候,觉得很安全。”
文静眼睛一亮:“对对,就是你说的这个!你真厉害,一针见血!”
李萌蹙眉道:“文静,发生什么事了?你为什么要靠吃来让自己有安全感?”
文静摇摇头:“唉……”
李萌见她面露难色,连忙说:“算了,不说这个。现在,我们俩到哪儿去逛逛呢?”
文静说:“要不,我们去看录像吧!”
“录像?”李萌连连摇头,“录像带的画面、音质都很差,有什么好看的?”
“我知道一家录像厅在放《射雕英雄传》,电视里播过,我想再看一看。”
“嗯,这主意不错……可是,还有别的选择吗?”
李萌也喜欢1983版的射雕,却不想把宝贵的时间拿去看那些画面模糊的录像带。
文静想了想:“有是有,不过,你不会感兴趣的。”
李萌偏偏来了兴趣。
“什么?说来听听嘛。”
文静说:“我好久没去看我姨婆了。今天正好不用上课,我想去看看她。你愿意陪我一块儿去吗?”
文静的这个提议,确实比看《射雕英雄传》的录像要乏味得多。不过,李萌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我们走吧!”
两人跨上各自的自行车,一起朝文静姨婆家驶去。
在李萌的记忆中,文静高中毕业后就跟所有人断了联络。近两年她倒是听说有人见过文静,据说文静跟读书时判若两人,瘦且苗条,成了一名商界女强人。
她为什么会消失那么久?为什么会奇迹般变瘦?
李萌有些好奇。过去,她跟文静的交集很少,这些疑问,无从解答。或许重来一次,她跟文静走得近一点,就能找到答案?
好奇心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李萌想在一名可靠的老熟人的带领下,在1988年这熟悉又陌生的旧时光、老街道中漫步,打捞那些藏在她心灵深处的记忆。
2。 预言家
穿过几片极其相似的街区,文静扬扬头:“到了,看!那就是我姨婆!”
这是一个由三幢红砖楼房围成的院子,一名看上去很妖娆的中年女人单手叉腰,脸上带着笑容,正看着她俩。
“姨婆!”文静下车,朝那女人打了声招呼。
“静静来了,真好!”
中年女人将手从胯部拿下来,目光却落在了李萌的身上,落在她的单车上。
李萌有点蒙了,她本以为要见到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万万没想到,文静的姨婆这么年轻,这么与众不同。
倒不是说她长相和打扮如何,而是她身上散发出的一种自由自在、令人着迷又害怕的那气息。
李萌把车停好,抬起头,正好与文静姨婆的视线相撞。
姨婆冲她笑了笑,李萌心虚地觉得,这个笑容意味深长。
“姨婆好。”李萌随着文静叫。
“你好!你是文静的同学吗?”
文静抢着说:“她叫李萌,跟我一个班。”
“这么说,你找到了逃学的小伙伴?”
姨婆虽是冲着文静说话,但眼睛一直看着李萌。
李萌的衣裙、背包、自行车,全都让她兴味盎然。
“姨婆,不是这样的!我肚子疼,李萌看我不舒服,要陪我去医务室,然后……我想看看你,就带她来了。”
“小家伙!原来是为了看姨婆,才溜出学校啊!”
李萌发现,文静在她姨婆面前特别放松,就像一个超级大的宝宝,撒娇发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显而易见,她跟姨婆特别亲。
姨婆说:“走吧!咱们进屋说话。”
李萌跟在她们身后进了楼道,光线一下子暗下来,上了几级楼梯,便是文静姨婆家大门。
“其实我一般不从这里进门。”
姨婆从衣袋里取出钥匙,费了点功夫才打开门。
进门后是一堆器材,李萌小心地绕过它们,跟在文静身后,穿过一块空地,推门而入,是一间收拾得还算齐整的屋子。
这是一间卧房,除了一张大床,似乎没有别的家具可以供人坐下来。
文静的姨婆满不在乎地将床拍拍,招呼两个姑娘坐下来。
“我去拿点吃的喝的来。”
说完她就出去了。
“这儿是……”李萌很是好奇。
“我姨婆开了家影楼,名叫‘丽达摄影棚’。丽达是她名字倒过来的谐音,我姨婆叫朱达丽。”
李萌点点头。
“这名字真好听。丽达摄影棚,听上去很时髦。我只知道康城有家高美影楼,我爸妈都是在那儿冲洗彩照的。”
“高美没有我姨婆的店子好。”文静骄傲地说。
“我姨婆的店,地段不好,没有高美那边热闹,但她的生意却多到忙不过来,成天被人邀请出去帮忙拍照。我姨婆还会给人化妆,这些都是她自学的。”
李萌说:“难怪我见到你姨婆就觉得很特别,听你这么一说,我明白了。达丽姨婆,算得上艺术家啦!”
“谁是艺术家?”姨婆端着一个托盘进来了。
“你!李萌说,达丽姨婆是艺术家!”文静说。
朱达丽将托盘搁在床上,把两杯泡了柠檬片的红茶递给两个女孩。
托盘里还有一个瓷盘,盘子里堆着许多圆圆的酥皮点心。
“我呀,我当然算是艺术家咯!但我还有一个身份,静静你多半猜不到,李萌不知道能猜到不?”
她绕到床的另一头坐下来,歪在床头,伸手取了一块酥皮点心送进嘴里。
点心很酥,饼屑簌簌掉下来,落在床单上。
文静也取了一块点心,并邀请李萌也吃。
李萌看了看床单,蓝白格子的图案,像台布,却铺在了床上。
“吃吧!味道不错。”朱达丽说。
“这床单就跟桌布一样。晚上我会重新铺床,撤下这个,换上睡觉用的床单。”朱达丽看出李萌的犹豫,解释了一番。
李萌这才踏实地坐定,取了一块酥皮饼吃起来。
“我没想到,姨婆这么年轻,又这么与众不同。”
“哈哈哈!我比文静的外婆小十四岁。她今年虚岁刚好六十岁,我才四十五周岁。她是咱老朱家的老大,我还有两个哥哥,一个比我大一轮,另一个大我九岁。”
文静接着说道:“我妈今年三十八岁,比姨婆只小七岁。”
李萌笑道:“过去每家都生好几个小孩,有的人家的长辈,比晚辈岁数还小呢!”
文静说:“对呀!所以我有个特别年轻的姨婆。要是我不事先跟你说清楚,只怕你会以为我说错了,是姨妈,而不是姨婆?”
李萌只是笑,却没有附和着点头承认。
柠檬红茶和几块玫瑰馅儿的酥皮饼落肚,李萌方才缓过劲来。
也难怪,她连午饭都没来得及吃上,就从2017年穿了过来。在副食品商店吃的几块奶糕、一瓶含酒精的饮料,只是解馋,朱达丽的茶和点心,才让她真正恢复元气。
念头转及此处,李萌忽然走了神。
这酥皮点心实在眼熟,好像她前几天还在哪个窗口看见过。
李萌又取了一块点心。
没错!她在饼皮上看到红色的印子,红印子是两个字,字迹有些模糊了,但也能看出来,是“吉羊”两个字。
对!李萌买过吉羊公司的糕点,这种酥皮馅饼,算得上他家的主打点心。
吉羊的点心,大多会用红色食品色素印上他家的店名。可是,千真万确,李萌敢对天发誓!吉羊食品公司,成立于两年前,随即迅速在全国铺开,但在今年初已开始走下坡路,关闭了许多店铺,转向小城镇发展。
网红店,吉羊公司算一个吧!
现在是1988年,难道,那家网红店也穿越了?
朱达丽又取了一块酥皮饼,边吃边笑道:“刚才我问的问题,你们俩怎么都不回答?”
“什么问题?”文静表示她完全不记得有这么回事。
“我说,除了摄影师——还有你们封我当的所谓艺术家,我还有一个身份。你们能猜到是什么吗?”
文静想了想,说:“画家?”
朱达丽耸耸肩,“你以为我会在人脸上描描画画,就能当画家?摄影和画画,是不同的艺术。”
“那是什么?我猜不出来了。”
“李萌,你呢?猜得到吗?”
朱达丽注视着李萌,似乎在专等她的回答。
“猜不到。”李萌的视线离开吉羊酥皮馅饼,投向朱达丽。
“真遗憾,我以为你会猜到。”朱达丽的语气很认真。
李萌心有所动。
“你会算命吗?”
朱达丽眼中闪过一丝亮光。
“你是说,我是个算命师?”
李萌不知如何应答,只好笑了笑。
朱达丽说:“李萌猜得有点儿接近。我想,我算是一个预言家吧!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我大概都知道。”
文静的喉咙里发出“咕咕咕”的怪声,脸色通红,显然是强忍着,没敢放肆大笑。
李萌低头笑着,心情却很复杂。
现在,她甚至不敢看朱达丽,唯恐被她窥出什么来。
“别笑!文静,你知道吗?姨婆可以担保,三四年后,你一定不会是现在这副样子!”
笑声戛然而止,文静呆住了。
胖姑娘呆呆地坐在床边,嘴唇微微颤抖,眼睛瞪得圆圆的,两颗晶莹的泪珠正从她的眼里滚落。
朱达丽用她那双异常漂亮的眼睛盯着文静,毫不怜悯地说道:“你将彻底甩去这一身脂肪,变成一个苗条、轻盈、迷人的俏妞儿!当然,在那之前你会经历一番折磨,很苦,很苦,无论是心灵上还是肉体上,你将体会到什么叫作痛不欲生。但是——”
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一切都是值得的。你将离开康城,没有人知道,你曾是一个胖姑娘。”
文静的眼睫毛剧烈地颤动着,一颗颗泪珠从她眼里滚落。
李萌惊讶极了。
这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她知道。
但是,因为她来自2017年,知道未来发生的事。而朱达丽,她又是如何知道的呢?
难道她们都不属于眼下的这个时空?难道,网红店、朱达丽,都跟李萌一样,也是从2017年穿过来的?
李萌心慌意乱,脑子里嗡嗡作响。
文静激动不已。
她俩都没有说话,房间里寂静无声,空气中流淌着她们的情绪。
情绪如水,彼此交融。在这沉默的交流中,她们至少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文静一定会瘦下来,变成一个苗条的美女。
很久以后,文静才重新开口。
“姨婆……变瘦,真的很重要吗?”
朱达丽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如果你瘦到九十斤,我会奖励你。”
“九十斤?!”文静尖叫了一声。
李萌也目瞪口呆,尽管她明明知道,在她听过的传说中,文静确实做到了这一点。
李萌眼下的身高为167厘米,坐教室最后一排。文静比她矮,约莫165厘米的样子。因为胖,文静也坐最后一排,座位与李萌的相邻。
李萌算得上瘦高型,体重也超过了100斤。她看着文静,难以想象这个180斤的姑娘减到90斤后,会是什么样子。
朱达丽说:“是的,我的奖励很豪华。但如果你比90斤重一两肉,我也不会给你。我给你四年时间,在你满二十周岁之前,如果减到了我们约定的数字,我就把这套房子送给你。”
“我不要,你不是说我要离开康城吗?要这房子干吗?再说了,你把房子给我了,你住哪里?”文静脱口而出。
李萌在脑子里迅速替这套整体面积超过100平方米的房子估了估价。四年后,这房子依旧是老公房,但可以内部转让,再过几年,康城会拆迁一批建于1960年的老房子,“丽达摄影棚”所在地,刚好被划进去,业主将拿到一笔相当丰厚的拆迁费……
朱达丽轻轻笑了起来,语气变得温柔了许多。
“静静,你要离开康城?这么说,你已经接受了减肥的决定?对吧!好的,废话少说,就这么定了吧!要知道——”
她将目光转向李萌。
“李萌是我们这个约定的见证人、公证人,这是天意。”
这句话的上半句无可厚非,下半句则有些玄乎。不过,在场的三个人都很同意这个说法。
文静说:“好吧!李萌是我的好朋友。我们到这儿来之前,她还劝过我减肥。”
“是啊,文静,”李萌说,“我相信姨婆的话,你肯定会瘦下来。”
文静感激地握住李萌的手,另一只手上还捧着半块酥皮馅饼。
“可是姨婆一边劝我减肥,一边给我吃这么多好吃的……”
朱达丽笑道:“吃吧!眼下还不到减的时候。”
李萌趁机抓起一块酥皮馅饼,问道:“姨婆,这点心是从哪里买的?真好吃!下次我也去买一些。”
朱达丽瞟一眼那块饼,叹了口气。
“这点心,康城可买不到。”
“为什么?”
“这是我一个朋友来看我时带来的,他不是康城人。”
“太可惜了!”李萌大声感慨,心里竟松了一口气。
朱达丽身子一仰,靠在床头,眯着眼睛想起了心事。
李萌朝文静递了个眼色。
文静抬起她哭得红肿的眼皮,瞅一眼窗外的天色,虽有不舍,但还是缓缓起身,将她和李萌的茶杯拿出房间,准备离开姨婆家。
哗啦啦的水流声传来,是文静在冲洗茶杯。
“李萌,明天你再来找我吧!”朱达丽忽然开口了。
“啊?”李萌大吃一惊。
“不要告诉文静,放学后你来我这里一趟,我想请你陪我在康城四处走走。”
李萌尚未来得及作答,文静已洗好茶杯走到卧室门口。
“姨婆,我们要回去了。”
“嗯。时间不早了,回去吧!”
李萌站起身:“姨婆,我走了,改天再来看你。”
朱达丽深深地瞅了她一眼。
“一定要来呀!”
说完,朱达丽从床上起来,走到文静的面前,张开双臂拥抱了她一下。
“大人的事情,就让他们自己去处理,你管好自己就行。”
文静硕大的身躯偎在体态轻盈的朱达丽怀中,显得有些可笑。两人很快就分开了,几分钟后,文静和李萌跨上各自的自行车,离开了“丽达摄影棚”。
重新回到林荫道上,两人都放慢了车速。
“你姨婆真是个特别的女人!”
“那当然。”文静的语气很是自豪。
“你经常来看她吗?”
“不是,我只敢偷偷来看她。达丽姨婆跟我外婆家闹翻了,我妈,我外婆,我家里所有人,都不跟她来往。”
“为什么会这样?”
“她们说,我姨婆很傻,风流、任性、鲁莽……反正,她们嫌我姨婆名声不好,丢了朱家的脸。”文静红了脸,“具体的,我也不是很清楚,我从小就喜欢姨婆。她每次来我家,我妈对她都很不客气。可是姨婆毫不在意,总是给我带许多零食、点心,还有玩具和学习用品、衣服、鞋子。她对我一向很好。”
李萌问:“你妈妈得管你姨婆叫阿姨呢!怎么会这样?”
文静说:“我妈……她跟姨婆只差几岁,照说能谈得来。有时候她俩也会坐在桌旁聊会儿天,乍看关系很融洽。可是,这是假象,等不了几分钟,她俩准会翻脸!唉!我倒情愿姨婆是我妈。”
“她对你确实不错……你姨婆,她没有孩子吗?”
“没有,她现在是单身。”
“她没结过婚?”
“不知道。好像结过了,也可能没结。家里说到她,各种说法都有。我从没问姨婆这个问题,到底是长辈,还是上一辈的上一辈呢!我没资格问。”
“明白了。因为私生活方面的事儿,达丽姨婆,被你妈妈的家族排除在外。”
文静“嗯”了一声,没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俩快骑到一个十字路口时,文静说:“我哭了一场,现在感觉很累,想早点回家歇着。要不,我直接回家吧?”
李萌怅然若失,却不能勉强文静继续陪她。
“我也回家吧!谢谢你陪我一起逃学。”
文静嘴角一扬,露出一个甜美的微笑:“明天见!”
说完,她用力蹬了一下自行车踏板,右拐朝她家的方向骑去。
李萌则在十字路口朝左拐,沿着青杨路骑了一会儿,转向梧桐街。
3。 老房子
道旁的景物越来越熟悉,经过那排结着果实的银杏树,就是李萌三十年前居住的大院。
她不知父母此时回家了没有,但她的门钥匙在书包里,随身小包里的那套钥匙,没有一把能打开老房子的大门。
李萌把共享单车停在楼道里,现在不该以这个名字称呼它了。它很重要,却破旧而不起眼,看上去就是一辆笨单车。
即便如此,也要谨防被窃。李萌用文静借给她的环形软锁,将车后轮与扶梯栏杆锁在一起。
直起身的那一刹,她发现有人正注视着她。
楼外梧桐树下,站着一名打扮时髦的年轻女郎。
四目交会的那一刻,女郎咧嘴一笑,想说什么,欲言又止。
李萌呆立在原地,目光不能从女郎的脸上移开。
女郎长得很漂亮,跟她的女儿王嘉凝有七成相似。
难道……
李萌对自己也很无奈,这一下午,她看谁都疑心是穿越来的。先是朱达丽,这会儿又是眼前的年轻女郎。
“你?你找人?”
“啊?没有啊!”
连声音都跟王嘉凝有些相似。
李萌呆了一呆。
“哦,没事儿,我看你在这儿站着,以为你找咱们楼里的凯文。”
“凯文?他是谁?”女郎露出好奇的神色,眼珠滴溜溜乱转。
李萌瞪了她一眼:“我干吗要告诉你?你又是谁?”
“我吗?我是……吉林街精品服装店的。”
李萌松了口气,心情放松了许多。
不要杯弓蛇影了!
女儿王嘉凝不可能知道吉林街,更不会知道那里开了许多服装店,小小的一间门面,也敢挂上精品店的招牌。
王嘉凝跟人说话,绝不会这样温柔,她毛毛躁躁的,永远透着不耐烦。
还有,最重要的是,王嘉凝的眉毛没有这么浓,眼睛没有这么大而圆……她跟王宁的女儿王嘉凝,怎么可能有这女郎一般的网红脸?
“这样啊!好,我告诉你!我们楼栋的刘凯文是个有很多女孩倒追的大帅哥,经常有不一样的女孩在楼下等他。他呀,就是个花花公子!如果你也是那些女孩中的一个,我劝你还是早点撤退的好!”
李萌倒没有说谎,她老家楼上确实住着这么一个男孩,从前,她也确实在楼下见到好几个痴心的女孩。
女郎连连点头。
“真是太谢谢你了!我……我,其实是来找凯文的。其实,我也听说了一点关于他的事情。”
她朝李萌伸出手。
“交个朋友吧!我叫林巧巧,有空去吉林街找我玩吧!”
“我叫李萌。”
“李萌!很高兴认识你!”林巧巧看上去很激动。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应该请你上去坐会儿的,不过今天……有点儿不方便。我,呵呵,我下午逃课,跟同学出去逛了逛,这会儿书包也没带回家,钥匙也没有,我自己都得伺机而动,找机会溜进家。”
大概是林巧巧长得像王嘉凝的缘故吧,李萌对她又好奇,又有亲切感,不知不觉就将她逃学的事如实相告。
“你?逃学?哈哈哈!”林巧巧乐不可支,“没关系!以后有机会的。对了,下次你再逃课的话,不如去吉林街的‘非凡精品店’找我玩!街口第二家就是,我才盘下来的,欢迎光顾,多多指教。”
“行!一言为定!”
林巧巧再次与李萌握了握手,走到另一棵梧桐树下,打开她的自行车跨上去,与李萌挥手道别。
上到二楼,站在旧居的大门前,李萌深吸一口气,平复激动的心情,方才抬起手,在门上重重地敲了几下。
“妈!开门!”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一丝不安。
她将见到宋敏真,她的母亲。老实讲,1988年的宋敏真的形象,在李萌的记忆中,已有些模糊。
门开了,宋敏真探出身子,责怪地瞪了她一眼。
“没带钥匙吗?就知道敲门!”
李萌嘻嘻一笑,立刻冲进屋,像泥鳅一样溜进了自己的房间里。
她得趁着母亲尚未注意到她的衣着和包包,赶紧换身装束。
“回来就慌慌张张的!也不知道你脑子里整天在想啥?看看人家楼上张叔叔家的怡姐姐,从来都是文文雅雅的,读书又好。你学她一半,我就满足了。”
母亲大概在厨房里,李萌听见她的唠叨声和锅碗瓢盆声混合在一起,过去的记忆便全部回来了。
她拉开衣橱,从里面随便拣了一件长袖衬衫和一条长裤换上。
那么窄小的衬衫,那么土气的长裤,套在她身上,倒也不算难看。李萌对着穿衣镜欣赏了一下,对自己重新获得如此青春、健美的身体而欣喜万分。
她把裙子和包放进衣橱,走到书桌前,轻轻抚摸着桌上的台灯和堆成一摞的书本。
台灯下有一个小铃铛,不记得是何时得的小玩意儿,可以打开再合上,摇一摇,铃铛便发出低微悦耳的响声。
“萌萌!”母亲在喊她。
“来啦!”
李萌放下铃铛,打开门,看到站在客厅餐桌前的母亲。
宋敏真身姿挺拔,多年如一日。这是李萌对母亲最深刻的印象,此刻也不例外。她站在那里,审视着桌上的餐盘,好像在教室讲台上检查学生们的坐姿。
李萌由衷地赞道:“宋老师!你的仪态真好!”
宋敏真在康城一所小学教书,除了熟悉的亲友,几乎所有人都称她宋老师。李萌有时也这么叫她。
母亲被这突如其来的赞美弄得不知所措,怔了怔,笑道:“说!想求我干吗?”
李萌走上前,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母亲的胳膊。
“什么都不求,我就是觉得,我妈妈最漂亮了。”
母亲抬手理了理自己的头发,脸色发红,慢慢地甩开女儿的手。
“傻丫头,妈妈老了!”
“怎么会?妈妈很年轻!”
她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妈,你多大了?”
母亲嗔道:“你连妈多大岁数都不知道?白养你了。”
李萌在心里默算了一算。
“我怎会忘记呢?妈妈是二十六岁生的我,今年四十二岁。妈妈是11月30号的生日。”
母亲瞪了她一眼:“知道还问?嫌你妈太闲了是不是?快吃饭吧!”
宋敏真转身去了厨房。餐桌上已摆了两个炒菜,碗碟也摆好了,只有两副。看样子,父亲今天又不会回家吃饭。
从1988年夏天开始,李萌的父亲李建华就很少在家吃饭了。母亲对此的解释是,父亲当上了业务科长,工作繁忙,晚上还要在单位加班。
李萌相信了,但是直到三年后,也就是她参加高考后,才知道这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李建华在厂里做了十几年的车间主任,升不上去也下不来,属于郁郁不得志的小干部。如同大家管他老婆叫宋老师一样,李主任是李建华的代名词。
李建华从没干过业务方面的活儿,所谓业务科长,是宋敏真对他的调侃或嘲讽,不管是什么,李主任坦然受之。
李主任和宋老师在李萌上大一的那年十二月领了离婚证,随后两人分头离开康城,一个去了上海投奔姑妈,一个去了深圳。
李萌读大学时,最不喜欢放假。放假了要回家住,她却无家可归。
大一那年寒假,她去了一趟深圳,跟母亲一起过年。母亲住在单身宿舍里,但她看上去很开朗,心情不错。那次深圳之行,是李萌跟母亲最后一次单独相处。
春节后,母亲恋爱、结婚——母亲所在的地方,已不能给李萌带来家的感觉。
多数时候,李萌的假期,是去上海跟李建华待在一起。她已决定毕业后在上海生活,就要先对这座城市增加些了解。至于李建华,老实讲,李萌并不在意他娶了谁,过得怎么样。
李萌内心偏向母亲,即便宋敏真从没在她面前说过李建华的坏话,也没对这场婚变做过总结性发言,李萌却深知,问题出在父亲这方。
父母感情失和,离婚后一别两宽,也算是一段佳话。偏偏母亲再嫁的丈夫钱永发,籍贯上海,两人于2001年底,也就是宋老师年满五十五岁退休后,双双返回上海并定居于此。
这样一来,时年二十九岁并结婚生女的李萌,原生家庭在上海这座国际大都市,实现了另一种形式的大团圆。
李萌每个月都要去看望父母,上半个月去一趟父亲家,下半个月去一趟母亲家。对她来说,这是为人子女该做的,也是她对父母养育之恩的回报。她没有怨言,但内心深处一直觉得父母的离异、再婚是悲剧。
而她,就是这场悲剧的证据。
“饿了吧?我们先吃饭。”
母亲端着一碗蘑菇肉片汤出来了,汤色鲜亮,香味扑鼻,令李萌食欲大开。
“不等我爸吗?”她故意问。
“不是跟你说过吗?”母亲的脸色有点不自然,“你爸现在干上了业务,整天瞎忙。他在单位吃食堂,咱俩不用管他。”
“哦……”李萌拿起筷子,埋头吃起来。
这是她回到1988年后吃到的第一顿正餐,青椒炒肉丝又辣又香,很是下饭。芹菜豆腐干虽是素菜,但口感却极其鲜美。蘑菇肉片汤尤其美味,李萌痛喝了两碗,肚子撑得有点难受了,她还意犹未尽。
宋敏真对李萌的表现很是满意。
“怎么样?你妈做的菜味道不错吧?”
“那当然!”李萌放下碗,迎上母亲的目光。
宋敏真长得有点像民国时期的女神陆小曼,四十二岁的女人,看上去有种脆弱的美,令人心中一动,也微微一痛。
李萌的眼前浮现出不久前——2017年8月底,她见到的宋敏真的形象。七十多岁的老太太,瘦而憔悴,身高也缩了……还得照顾她的后夫!真是可怜!
“呆呆的,在想什么?”宋敏真皱起眉。
“妈妈做的菜,像妈妈的人一样美!”李萌再次赞美了母亲。
这一回,宋敏真没有笑纳女儿的夸赞,而是露出困惑的表情。
“你今天怎么回事?”她的语气颇为严肃。
李萌赶紧收敛心神:“没怎么。”
“作业多吗?老师讲的都听懂了没?”
“还行吧!我去做功课了。”
李萌见势不妙,赶紧站起来。
宋敏真也起身收拾碗筷,李萌见状,想到从前她从不主动做家务,赶紧转身帮忙收拾。
“妈,我来洗碗吧!”
“咦?今天真的出妖怪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行,不拦着你,你去洗吧!”
李萌将碗筷收到厨房水槽里,水泥砌成的水槽,只有一个普通的水龙头,洗碗时挤一点浓稠的洗洁精兑在清水中,用这种混合液洗掉碗筷上的油腻,再用自来水冲洗。
这会儿天气很好,不冷不热,等到天冷了,就得烧一壶开水,兑在冷水里洗碗了。
李萌一边洗碗,一边想:这么看来,今晚洗澡也是个麻烦事儿。没有热水器,没有淋浴喷头,得恢复从前那种盆浴!
她正胡思乱想着,忽听开门声和父母的对话声。
“你今天回来得早嘛!”
“嗯。萌萌呢?”
“在厨房里,洗碗。”
“哦。”
李萌将洗好的碗筷放好,擦干手,转过身,看到父亲正皱着眉头在厨房里寻找什么。
重新见到中年时的父亲,李萌似乎没有见到母亲时那么激动。
“爸,你吃过饭了吗?”
父亲说:“没有,我来煮碗面。”
“我给你煮吧!”
“你去学习,我自己来。”
宋敏真做的饭菜分量充足,这会儿她跟李萌才刚吃好,除了蘑菇肉片汤已吃光,饭菜都还有不少。李建华单另煮了一碗光面条,呼啦啦吃了起来,并不碰餐桌上的那两盘菜肴。
李萌坐在书桌前,哪有半点心思看书?她故意不把门关严,透过门缝,一直在偷偷观察父母的动静,想找到他俩的婚姻本可维持下去的证据。
客厅里传来父母的谈话声,但她听不清。
李建华收拾好碗筷,坐在餐桌边。
“敏真——”
“嗯?”
“我妈她……”
“啊?”宋敏真惊慌失色。
“妈没事吧?”
“现在看着还行,但我觉得情况不妙。”
“你白天都在陪咱妈?”宋敏真的声音发颤。
“没有,我中午就回单位了。”
宋敏真沉默了一会儿。
“你该早点告诉我的,现在,我们怎么办?”
“我待会儿就去医院,你不用去了,等我的消息吧。”
“建华,我也要去。都这时候了,我一定要去陪陪妈。”
“唉!”李建华叹了口气。
“你的心意,我知道。不是我拦着你,是真的……算了吧,你在家好好待着,等我的消息。”
客厅里恢复了安静,过一会儿,李萌听到了关门声。
她立刻轻手轻脚走出屋。
宋敏真坐在餐桌前,脸上似有泪痕。
“妈!出什么事儿了?我爸呢?怎么又出去了?”
“他去医院了。你奶奶,怕是不行了。”
“啊……”李萌跌坐在凳子上。
记忆告诉她,奶奶在这一年秋天去世。李萌没想到的是,她穿回来不久,就要参加一场葬礼。
奶奶的去世,是发生在1988年的第二件丧事。那一年年初,外婆去世了。
而她的爷爷和外公,在此之前都已离世。奶奶的去世,意味着李萌的父母都成了没有爹娘的中年人,他们失去了最后的心灵的庇护,也获得了更多的自由。
“你奶奶,和你外婆是好朋友。所以,我和你爸会结为夫妇,基本上是她们的意思。你奶奶只想让你外婆的女儿成为她的儿媳妇,你外婆也只想让你奶奶的儿子成为她的女婿。我和你爸,几乎没有恋爱过,就确定了这门婚事。”
母亲忽然向李萌讲起了这段陈年旧事。
“我知道……你以前也说过,你跟爸爸,跟过去的包办婚姻没什么区别。”
“是啊!”母亲叹口气。
“你奶奶对我一向是不错的。你外婆对你爸,也特别疼爱。”
“这样也不错,至少你遇到了一个好婆婆。婆媳关系好,多难得!”
不知不觉间,李萌用她四十五岁的阅历跟1988年的宋敏真——她的母亲谈话。
“但你不知道,我对你奶奶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我知道她很疼我,待我好,另一方面,我也恨她。不是她,我早就跟你爸分了。不是她,也就没有你。”
“哦?”
“我甚至也恨你外婆,我相信,你爸对你外婆的感情,跟我对你奶奶的,差不多。”
“也是又爱又恨?”
“嗯。”
母亲将头支在额头上,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
“她们俩合力制造了一桩不幸的婚姻。”
“不幸?妈,你说什么呀?你跟爸爸在一起,有什么不好?”
“是没什么不好。唉,萌萌,你去学习吧!怎么跑出来了?”
母亲站起身。
“我有点头疼,先去躺一下。你快回屋,做好功课早点洗洗睡吧!”
台灯下一抹晕黄,书桌上覆着的玻璃下,是几张李萌小时候和父母在一起时的照片。她将玻璃掀起,把那几张珍贵的老照片取出来,放到小包里。
她取出手机看了看,屏幕是黑的,且无法开机。
在2017年大显神威,几乎无处不用、无所不能的智能手机,在1988年的时空里,等于一块黑色的镜子,映出李萌青春俏丽的面孔。
黑色的映像,带着些许阴影,也透着一丝说不上来的幽默,黑色幽默。
住在简陋的老公寓里,目睹父母的冷淡相处,谈及在记忆中支离破碎的往事,李萌又想哭,又想笑。
她从没问过父母为何离婚,事实上这是一场将她排除在外的行动。1991年她刚刚十九岁,在大学住校,理论上来说,她已经成年,不需要监护人。所以,父母离婚后只给了她一个简单的通知,承诺会负担她的学费和生活费,直到她大学毕业,能赚钱养活自己。
对于父母的离异,李萌多少有些意外。高中时期父母关系冷淡,她不是不知道。父亲工作忙,外婆和奶奶相继去世,父母心情沉郁,懒得与对方沟通……她曾考虑过父母离婚的可能性,结果不了了之。
那时她还太年轻,不解世事。中年夫妇的婚姻生活,除非自己亲身经历过,否则很难理解身在其中的人做出的重大选择和决定。
李萌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庆幸她已上了大学,没有高考的压力;住集体宿舍,有自己的小圈子。父母的婚变,对她的生活没什么负面影响。
但是她知道,她明白,她越来越清楚!若不是父母的婚变,她不会那么渴望早日建立家庭,不会从一开始就以结婚对象的考量,审视着与她交往的男孩,不会在尚未懂得爱与喜欢的区别时,就匆匆把自己嫁掉。
一个人活到四十五岁,尚未体验过激情澎湃的爱情,绝对是场可怕的遗憾。
夜色越来越浓,李萌烧了热水,在大浴盆中洗了澡。她躺在床上,裹着散发阳光气息的薄被,心里有许许多多的疑问和感慨,眼睛一合上,却立刻睡着了。
她是被闹钟叫醒的,起床时,母亲已出门去学校了。餐桌上压着十块钱和一张字条,字条上写着母亲的留言:
“我下班后要去医院看你奶奶,今晚可能不回来。你自己解决晚饭,早点回家,早点做好功课,早点睡觉。”
4。 同学少年
在梧桐街和青杨路路口,李萌看到她从前最爱吃的鸡冠饺摊档。她大喜过望,一口气买了五个,才花了一块五毛钱。
从前在康城,鸡冠饺和油饼都是李萌喜欢吃的点心。油饼有淡淡的甜味,饼皮酥软又有些韧劲。鸡冠饺在此基础上多了一团馅儿,口感登时丰富起来,馅儿调得好,鲜美多汁,与微甜酥香的饺皮混在一起,咬一大口时,会觉得所有珍馐美味都不及它。
李萌已多年没吃到鸡冠饺,这下大快朵颐,吃得畅快。
穿回来后吃的每一道食物,奶糕、巧克力香槟、酥皮馅饼、青椒肉丝、芹菜香干、蘑菇蛋汤,还有这五只饱满酥软、馅料可口的鸡冠饺,验证了李萌在2017年常常听到的一句话:过去吃的东西更美味。
不对,酥皮馅饼是个例外。
酥皮饼,是一个谜。
想到酥皮饼,李萌想起她和朱达丽今天的约会。
比起去学校上课,李萌更愿意去找朱达丽谈谈。可是,十六岁的她,这个时候,必须走在通往学校的林荫道上。
李萌还不知道,经过一夜的休整,此刻她比刚刚回到1988年时的状态更佳。她已完全恢复了十六岁时的容貌和体态,而岁月馈赠她的思想、风韵、气度,已沁入她的骨髓、肌肤。这使得她的举手投足都与众不同,既有青春的轻盈活力,又有成熟人士的淡定从容。
当她坐在鸡冠饺摊位前大吃大嚼时,她毫不矫饰的吃态,引得周围人大赞。鸡冠饺摊档的生意一向不错,今天则比平日更火爆。
她离开摊档,重新跨上自行车,在青杨路口转弯,骑上银河街,便有数不清的目光投射到她身上。她骑车时略微晃荡的样子,她潇洒淡然的神态,已成为一种崭新的风向标。
一切都在悄然发生,一切都在悄然改变。李萌却一无所知。
骑行在通往一中的林荫道上,她努力回忆1988年发生的事,幻想着能从记忆中打捞出几套试卷和答案,帮她拿到好看的分数,变成一名她从未当过却梦寐以求的学霸。
“嗨!”停车的时候,她看到一双亮晶晶的眼睛正望向自己。
是范涛。
“你好!”李萌笑了笑。
若只是时光倒流,李萌对未来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她会对这个男孩动心的吧?
现在,李萌会避免在范涛身上浪费时间。
然而范涛似乎打定主意要缠上她,快步上前,走在她身边。
“艺术节闭幕式上,我要唱一首歌,你能帮我伴舞吗?”
“李萌!”华菲推着自行车迎面走过来。
她脸上堆着笑容,李萌却看出对方笑得勉强。
“范涛!你好啊!”
范涛冲着华菲微微一笑,后者脸上立刻飞上了红霞。
李萌笑了笑,如看青春片,略有感动,也有点尴尬,加快脚步,先走一步。
华菲迅速锁好车,跟上李萌。
“喂喂,华菲!”范涛也追了上来。
“艺术节闭幕式,你跟李萌可以赏脸帮我伴舞吗?”
范涛重复了他对李萌的邀请,只是将受邀者扩大为两人。
“啊!没问题!那我们放学后要排练吗?”
华菲忙不迭地应下来,来不及过问李萌的意见。
范涛看看李萌,笑道:“那倒不用。我想唱《读你》这首歌,你们在我后面拿本书边走边读,就算是伴舞了。”
李萌脑补了一下画面,忍俊不禁,抿嘴而笑。
范涛红了脸。
“李萌有什么建议吗?我的脑袋瓜,只能想到这里了。”
华菲责备地瞥了李萌一眼。
“我看就挺好。没事儿,就这么定了吧!这样简单,也不用花太多时间。”
范涛说:“那好!我们在演出前合一遍就行。说好了,你俩可不许反悔哦!”
华菲笑道:“放心吧!我们岂是言而无信的人?”
范涛冲华菲眨了眨眼:“你俩一起给我做伴舞嘉宾,我太荣幸了!”
他甩甩头,姿态潇洒,扬长而去,剩下华菲目送着她的背影,满脸幸福。
“走吧!”李萌提醒华菲。
“哦,哦……李萌,我没有做梦吧?范涛要我给他伴舞!”
李萌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如果范涛需要女生为他的节目伴舞,放眼全校,还有比我们,不,比你,更合适的吗?”
“有道理!他是年级前十,我也是中考前十摸底考第二的学霸。他长得很帅,我们也不差!不选我俩给他伴舞,才真是瞎了眼呢!”
李萌只是笑了笑,并不吭声。
华菲仰头看了看李萌:“你会不会太高了?到时候给你找个凳子,你坐下来看书,我在舞台上走一圈,这样比较和谐吧?”
李萌知道,在1988年底,华菲和范涛已是传说中的校园情侣。现在,她已看出华菲对范涛情意很浓,只是诧异当年她对朋友的感情世界竟无知无觉。
“你看着安排吧!我并不想去当什么伴舞嘉宾,最好拿本书把我挡着,让我做人肉布景。”
华菲说:“其实这首歌只需要一个伴舞。”
“没错。我根本不想去,可是,你却替我答应了。”
华菲咯咯笑起来。
“我也没办法呀!当着你的面,范涛若是只邀请我,恐怕不合适,索性连你一块儿邀上。我不替你答应下来,也不合适,怪难堪的。李萌,好李萌,难道你希望我成为一堆女生嫉妒的目标?”
李萌大笑起来。
“华菲,你是不是想多了?真的会这样?”
“反正吧,喜欢范涛的女生多得要命。等闭幕式结束,你和我,将因为给范涛伴舞的事儿,成为校园风云人物。”
“那是你,不是我。”李萌断然道。
“你也会沾光的。”华菲骄傲地昂起头。
文静见到李萌,立刻朝她展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李萌坐下后,她便侧身轻声说:“我已经听说了,你和华菲要给范涛伴舞。”
消息传得如此之快,出乎李萌的意料。
“伴奏带是我给范涛准备的,不知道怎么回事,比正常的节奏要慢一点,范涛只要听一遍就知道了。你给他伴舞,也要跳得慢一些才行。”
“哦,知道啦!”
李萌想起昨天华菲说起文静给范涛伴奏带时的怪腔怪调,心里有些难受。中午,趁着一起去食堂打饭的机会,李萌试探着问文静对范涛感觉如何。
“是不是比好感还要多一点?喜欢?”
“多一点点……好感吧!他那么帅,那么优秀。我胖,他也从不露出嫌弃的样子,笑眯眯的,风度很好。”
“拜托!文静,你胖,不代表就应该被人嫌弃!那些因为你胖而嘲笑你的人,才是蠢货!”
“谢谢你这么说,但是连我妈也见不得我这么胖——”
“她是你妈,另当别论。”
李萌飞快地阻止了文静的自怨自艾。
“每个人都有可能莫名其妙地控制不了自己的体重,谁也不想这样!”
“嗯。我知道了。”文静垂下脑袋。
李萌知道她的话并没起什么作用。
“告诉你个秘密。”
“好。”文静关切地瞥了一眼李萌。
“其实,范涛同我打招呼时,我也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文静低头笑起来。
“我觉得他有点像苗侨伟。”
李萌说:“是吗?嗯,有点像,一个类型的……可是文静,我的好朋友,关于范涛,记住我一句话,并且照做,好不好?”
“好,你说吧!”文静好脾气地笑着,因与李萌交换了这个小秘密,她的脸色兴奋得发红。
李萌说:“就当范涛是一台中央空调吧!他能对你这么暖,对别人也一样。这样的男孩,靠不牢!千万不要掉进他的陷阱,为他迷失方向。”
“哦……可是,什么是中央空调?”文静露出迷惘之色。
晕,1988年,空调并没普及,文静又怎会知道中央空调?
李萌赶紧解释:“是我在一本书上看过的东西。这样,我换个比喻吧!”
“不用换了,我能理解。你的意思是,范涛对谁都这样,不代表他对我很特别。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会想入非非的。全校都知道范涛喜欢费翔,想在闭幕式上唱费翔的歌,我家里正好有这么一盘磁带,就拿给他了。我……我并没多想。”
李萌松口气:“那就好。”
“男生们都在朝你看。”文静忽然说。
“什么?”其实,李萌也注意到,在她和文静身后,跟着一大群人,他们拿着饭盆,敲敲打打,大声说话,甚至有人忽然从她俩身后蹿上来,超过她们,朝食堂处奔去。
“你还不知道吧?后排男生已经传开了,说是一中最靓的女生要重新排位,李萌第一,华菲第二。”
“嘁!乳臭未干的家伙,轮得到他们给我排位?”李萌又好气又好笑。
“真的!李萌,我也觉得他们说得对。以前我没注意,昨天你陪我一起去看姨婆时,我就发现了,你才是我们学校最出众、最有气质的女生。特别是你骑车时的样子,潇洒极了!”
忽然提到那辆车,李萌心生警惕。
“我那辆破车,龙头很笨重,得用巧力,才能让它听我使唤。我都喊它大笨车呢!”
“我姨婆的自行车也很破、很笨重!她骑车的样子,就很难看。哈哈!”
李萌大笑,朱达丽的形象和意味深长的眼神浮现眼前,让她再次想起今天放学后与这位年轻姨婆的约会。
父母亲今晚都不在家,她在外游荡到半夜也不会被发现吧?
李萌不禁暗想:今晚若不发生点事情,简直对不起这难得的巧合。
放学后李萌随便找了个理由,拒绝跟华菲一起走,她磨蹭了一会儿才去车棚取车,直奔朱达丽家。
丽达摄影棚正在营业,一名店员在招呼客人,收胶卷、开票,回答顾客提出的各种问题。朱达丽在摄影间给人拍照。
李萌进去时,朱达丽正用命令的语气让客人把头发全部往后撸。
“这个……我特意吹成这样的。”
“老唐!你现在的发型像什么,你知道吗?”
朱达丽抬眼看到李萌,拉过她说:“你看,老唐的头发像不像马桶圈?”
李萌看了看眼前的男人,呵呵笑着,不置可否。
老唐害羞了,乖乖地将耷拉在额前的头发往后捋了捋,露出宽阔的大额头。
“这样就好了。老唐,你不要害怕发际线后退,退到姥姥家,你也不用怕。千万别惦记着用头发来遮挡额头!”
“哦。”老唐好脾气地应着。
“因为你很快就会发现,你遮住的,不是额头,而是头皮!”
朱达丽哈哈大笑。老唐摸了摸脑门,满脸通红。
李萌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老唐刚把手放下,“咔嚓”一声,朱达丽按下快门,抢拍下一个镜头。
“不错!非常好!你可以站起来了。”
“好了吗?我还没准备好呢!”老唐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朱达丽得意地说:“等你准备好,我就没法拍了。”
老唐点点头,望向朱达丽的眼睛里有小火苗在燃烧。
“你给我拍的照片,张张都很好。”
朱达丽说:“我给谁拍照都这样,会比别人看到他时的样子要帅一点点,但比他照镜子时的感觉还是要差那么一点点。”
老唐说:“这是人之常情嘛。人对自己的认知,总是超过别人对他的评价,这也是必须的。不然的话,人就容易自卑,陷入自我怀疑中,对健康不利。”
“这么说,自以为是的人,活得更快乐?”朱达丽语带讽刺。
老唐一本正经地回答道:“差不多是这样。”
李萌若有所思,朱达丽则“哼哼”冷笑道:“我就是那种自以为是的女人,可我并不觉得快乐。”说完她就翻了脸,“老唐,你照片也拍好了,怎么还杵在这儿?妨碍我做生意搞创作!”
老唐又红了脸:“达丽,我就在边上站着,不碍事儿!”
朱达丽说:“那你站着吧!我朋友来了,今天我也不打算再接单了。你去跟小艾说,停止开单,叫她提前下班。”
老唐忙不迭地去了,朱达丽对李萌使了个眼色,带着她迅速穿过摄影间那堆布景,来到一块墙壁前,她轻轻移动“墙壁”,闪身进去,李萌随后,她再把这块与墙壁一般无二的暗门关上,两人便到了朱达丽的卧室中。
“哇!你真厉害!机关重重!待会儿老唐回到摄影室,找不到你,怎么办?”
“管他呢!他是顾客,拍照完毕就该离开,赖在这里算什么?”
李萌笑道:“他不是普通顾客吧?我看你们很熟悉!”
朱达丽深深地瞅了李萌一眼。
“你这小鬼头,什么都懂!一点儿不像十六岁的姑娘!”
李萌心虚了。
“姨婆不要小看十六岁的人,要是文静这会儿在这里,我担保她也看得出来,老唐对你很有情意。”
朱达丽说:“得了吧!文静才没你这么成熟呢。她这孩子,可怜得很。她心里的郁结太多,又有一个那样的爹,所以才会胖得离谱。”
李萌问:“文静的爸爸怎么了?他逼着文静吃很多东西吗?”
朱达丽皱起眉头。
“这问题,还真是一个黄毛丫头才会问的。一个人要长那么胖,是因为吃得太多吗?哦,当然,吃多了是会长胖,文静也确实吃得太多。但她为什么这么干呢?十六岁的姑娘,正是爱美的时候,她就不能克制一下吗?你不觉得,文静的胖,本身就很不对劲吗?”
她的语气里有责备的意思。
李萌说:“姨婆,我和文静交往很少,真的不大清楚她家里的事。你跟我说说吧!有机会我也好劝慰劝慰她。”
朱达丽说:“文静对你很信赖,你是应该多了解一点跟她有关的事情。”
她示意李萌在床沿上坐下。
“达丽!达丽!你在哪里?”
屋外传来老唐的大喊大叫。
李萌说:“老唐在找你,要不要应一声?”
“得了吧!不管他!找不到我,他自然会离开。”
两人静默了一会儿,专听老唐的呼唤声。
李萌说:“他叫得怪烦人的。”
“就是,你听,达丽——达丽——像不像猫叫春?”
李萌笑得前仰后合,又怕被外面的老唐听见,捂着嘴,滚倒在床上。
朱达丽啐道:“小丫头,什么话都听得懂,哪里像十六岁的小姑娘?”
这是朱达丽第二次说出同样的话。
李萌再次心虚,连忙坐起来,正色道:“姨婆,快跟我讲讲文静父亲的事吧!”
“嗯,说正事儿。文静她爹小文,也就是我那外甥女婿,岁数比我还大呢。小文在一个单位的招待所里管后勤,主要管车队这一块。他这个人,视力有点问题,色盲,没法拿到驾驶执照。但他懂点儿管理,也遇到了赏识他的领导,就受到了提拔。当初他跟文静妈处对象时,我就觉得小文死板,还自以为是,当个小队长,很了不得的样子。不过,我那老姐姐喜欢,说这孩子老实,靠得住。哼!”
朱达丽冷笑一声,又叹了口气。
“小文为人处事很不上路,提拔他的领导一离休,他的日子就难过了。那些司机们根本不听他的。再说他那个单位,上头的领导特别多,一会儿这个领导打声招呼,一会儿那个领导打声招呼,他这车队长,不会开车,又没有实权,司机们都不拿他当回事。久而久之,小文的心态越来越坏,有点抑郁了。可在那种地方,他敢得罪谁呢?还不是整天赔着笑脸儿,忍着。这下可好,在单位憋着,装孙子,回到家里就跟老婆孩子撒气,当大爷。我那个外甥女,从小就是老实孩子,说老实,其实就是傻,一点儿不懂人的心理。男人这样子,她根本没往别处多想,既不开导她男人,也不会反抗,就晓得忍气吞声,息事宁人。”
“这可是家暴!”李萌脱口而出。
“目前为止,还没听说他对文静母女俩动手。”
“不是动手了才叫家暴。这种在家里发脾气,搅得一家人不安宁的情况,也叫家暴。”
朱达丽沉吟道:“家暴。是的,我倒还没想到这个词。不过,就算我说了,也没人听。文静说,她在家做功课,听到她爸上楼梯的脚步声,她的心跳就会加速,全身发抖。”
“她害怕。”
“是的。小文回家也不说话,也不干吗,就是沉着一张脸,像团乌云似的,黑压压的,叫她们母女俩透不过气来。”
李萌想象着文静吓得心惊胆战的样子,一阵心疼。
“有时候,他们一家三口吃饭时吃得好好的,忽然小文就不高兴了。文静跟她妈察言观色,大气也不敢出,闷声吃饭。做到这一步,总该到位了吧?小文却越发生气,猛然起身,不管不顾,就把桌子给掀翻了。”
“神经病!”李萌叫起来。
“这事儿不止发生一回两回,好多次了!母女俩竟然就习惯了,吃饭时端着饭碗,饭上面盖着菜,捧在手里吃,就怕一不小心桌子又给小文掀翻,她俩啥也吃不上。”
李萌说:“明白了。文静没有安全感,所以会多吃。”
朱达丽“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那,你外甥女,文静的妈妈,知道她长胖的缘故吗?”李萌问。
“她啊,她说,文静是内分泌失调。她带孩子去医院看过,医生也这么说。”
李萌说:“内分泌失调是结果,不是原因。压力导致内分泌失调吧?”
朱达丽叹道:“好啦!大致就是这么一回事。回头你瞅着机会跟文静说说,啥也不用怕,不用愁,大不了离开那个家,跟家里闹翻,上我这儿来住。”
李萌说:“估计这是不得已的做法了——虽然在我看来,这是最好的办法。可是,文静是个重感情的人,她不会轻易抛下她妈妈,还有她那个爸爸,她不会的。”
朱达丽走到窗前,掀开窗帘的一角,朝窗外看了看。
“不早了,我们先吃饭,吃完了咱们出去逛逛吧。”
李萌这才想起来,朱达丽特意约她放学后过来,并非为了专门谈论文静的家事。
“怎么样?你晚点儿回家,会不会有问题?”朱达丽忽然踌躇起来。
“今晚上估计没事儿。”
李萌将她父母今晚会在医院陪护奶奶的事情告诉朱达丽。
“你爸妈,没准我见过。”
“是吗?他们到你这儿来冲印过照片吧?”
李萌期待地看着朱达丽,以为她会继续说下来。朱达丽却忘了她方才说的话,走到橱柜前,打开门,从里面取出几样熟食,摆在李萌昨天见过的那只托盘上。
“吃吧!这是老唐送来的熟食,他知道我不大会做饭,给我弄了点干粮。”
托盘上有一包卤牛肉、一包花生米、两根黄瓜,还有一包馒头。
“你天天吃这些?”
托盘上的食物勾不起李萌的食欲。
“也不是,我煮的面条很不错。”
朱达丽倒了两杯红茶,递给李萌一杯。
“你吃点儿吧!卤牛肉是青杨街上一个女人做的,人称牛肉西施。”
“我天天从青杨路经过,却不知有这样一个人。”
李萌尝了尝牛肉,果然好吃。
朱达丽说:“犄角旮旯、巷子深处,你不知道藏在里面的秘密,再正常不过。这些地方,出产美人、美食、美好的爱情,也产生邪恶、阴谋、不可描述的勾当。”
李萌琢磨了一回,想说点什么,到底忍住了。
她可不想朱达丽第三次发出“你不像十六岁”的感慨。
吃喝完毕,朱达丽说:“我们走吧!”
李萌不知道朱达丽要带她去哪儿逛荡,但也没有问。
5。 夜游
户外,暮色已浓,天幕如深蓝丝绒。
李萌呼吸着带着桂花香的空气,思绪立刻跳到2017年,跳到上海,跳到她居住的小区,跳到她的简餐厅。
此时此刻,那些地方的空气里,也混合着桂花的甜香,令人如醉如痴。
想到她身处的是1988年的秋季,李萌的心头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
我穿越时空,但我无法改变历史。对我来说,穿越一趟,究竟有何意义?
打开文静送给她的车锁,跨上那辆带她来到这里的笨单车,李萌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
朱达丽推着车过来了。
“开路。”
朱达丽骑车的姿势有点儿怪,双肩耸着,脖子缩着,蹬车的姿势也有些吃力。从后面看,像是一个老太太。
李萌奋力蹬车赶上前,与朱达丽并排而行。
街道两旁的房子里,家家户户亮着灯,街道上行人却不多。
1988年的康城秋夜,静谧安宁,虽然冷清,却给人安全又踏实的感觉。
有那么一刹那,李萌疑心自己在做梦。
这一切都发生在梦中,一觉醒来,她会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家床上。女儿王嘉凝也从学校回来了,窝在她自己的房间里,手里刷着手机,小茶几上搁着iPad,戴着耳机,吃着垃圾零食……
但她很快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梦境不可能那么真实,那么复杂。
“到了。”朱达丽低声说。
李萌连忙捏了捏刹车,停车下来。
朱达丽示意她锁上车,跟她一起上楼。
楼道里没有感应灯,黑乎乎的,完全看不见台阶。
“八个台阶,你数着,上了八级台阶,是平地,扶着栏杆走几步,再上八级台阶。”
“嗯。”李萌想起来了,在康城的时候,她若是回家晚了,也是依靠这个办法上下楼。
这儿的房子大概是用一张图纸造出来的,除了楼层有三、四、五层的区别,层高一模一样,楼梯也造得完全一致。只要会数数,闭着眼睛也不会踏空,摔跤。
两人一口气上到三楼,朱达丽才停下来。
黑暗中,李萌能感觉到朱达丽的紧张,这使她有些好奇。
她看了看门缝下漏出的光,知道屋里有人,只不知何人会使朱达丽如此慎重紧张。
朱达丽伸手敲了敲门。
“笃笃笃……”门开了。
光晕下,是一个瘦小的老太太。
“你找谁?”她的声音很淡然。
“哦……我找……我们找……林嘉棠。”
朱达丽有点结巴,显然太过紧张。
“找嘉棠?你们是谁?”
老太太扫了李萌一眼,又看了看朱达丽。
“我是林嘉棠的朋友。哦,这位是林老师的学生小萌。”朱达丽指着李萌说,“她有问题向林老师请教,我就带她找来了。”
“那么你呢?你怎么认识我家嘉棠?”
老太太思维敏捷,绝非外表那般羸弱。
李萌感到朱达丽长舒了一口气。
“嗨,林老太太!我嘛,我是朱达丽。”
朱达丽恢复了惯常的满不在乎。
“哼!”林老太太冷笑了一声,却侧身让她们进门,“我就猜到是你,进来坐吧!”
“砰”的一声,房门在李萌身后被重重地关上了。
这是一套康城最常见的两居室,带一个过道厅,可以摆放饭桌或小沙发。
林老太太请她俩在两张单人沙发上坐下,自己则坐在餐桌旁的靠椅上。
“小姑娘,你是被朱达丽拽来的吧?”
“不,我是她朋友,确实遇到了难题,不会做。”
林老太太笑了笑,指了指两张沙发之间的茶几。那上面有一个茶盘,茶盘里有一只白瓷茶壶和三只倒扣着的茶盏。
“壶里有白开水,你自己倒水喝,给朱达丽也倒一杯。”
朱达丽问:“林嘉棠呢?”
“不在。”
“他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也是你跟他没缘分吧,偏巧今晚上他不在。平常这会儿,他准在屋子里,备课,或者批改作业。”
“那他待会儿总会回来吧?”
林老太太摇摇头,手里抚弄着一只文玩核桃。
“不会。他昨天就跟我说了,今天他不回来住,要我别等。”
朱达丽有些失望:“你没问问,他为什么不回来?”
林老太太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干吗要问这个?他都四十六岁的人了,谈个女朋友,或者就住一块儿了。成年人嘛,都是很应该的,我高兴都来不及,干吗要问?”
这两人虽是
第一回相见,说话的架势却像老熟人,而且针尖对麦芒,很是精彩,恰如一对神交已久的老友。李萌不禁听得津津有味。
“他有女朋友了?”朱达丽的声音突然尖厉起来。
“为什么不能有?你都有过多少男人了,凭啥我家小棠不能有个女朋友?”林老太太也提高了音量。
朱达丽摇摇头:“我不信,你在骗我!”
林老太太说:“信不信由你。对了,你怎么想到来我们家?这么多年了,你可是头一回登门啊!”
朱达丽说:“是啊!我怎么会想到来找你呢?我明知道你看到我,不会有半句好话。”
林老太太打量着她,微微点了点头。
“那也不见得,你看上去确实很风骚,难怪我儿子会迷上你。”
“这就是好话?”朱达丽气笑了。
“当然。能把我儿子迷住,你就很了不起了。”
林老太太骄傲地扬起头,用一种睥睨众生的姿态看了看朱达丽。
“现在你已经老了。”
“那又怎样?只要活下去,人人都会老。”
林老太太笑道:“我的意思是,女人到了你这个岁数,就没法生孩子了。”
朱达丽无奈地笑了笑。
“女人不是光为了生孩子而活着的。”
“可我们林家不能绝后。朱达丽,放过嘉棠吧!让他好好找个女人,成个家,让我抱上孙子。”
朱达丽沉默了很久。
“没问题。如果他想要个孩子,他怎么做都行。”
“砰……”林老太太的文玩核桃落在了桌子上。
“这可是你说的?说话可要算数!”
朱达丽说:“当然。只要我见到他,我就跟他说。我差遣他做这做那,他总是照办。这件事,想必他也会听我的。”
林老太太皱眉,轻轻摇了摇头。
“你想得太简单了。我儿子一定会以为,你是拿这句话考验他……他不会照办的。”
“那我该怎么办?”朱达丽喃喃道,“嘉棠有什么心愿,只要我能帮上忙,让他实现,叫我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你可以假装不认识嘉棠,让他死心。因为——”林老太太顿了一下,“小棠说过,要他离开你,很容易!只要你不记得他,眼里、心里都没有他,他就死了心。”
“他……”朱达丽的声音发颤,李萌不禁担忧地看了看她。
“嘉棠他,这么说过?”
“是啊!”林老太太注视着朱达丽,表情很是复杂,“女人哪,还真别把自己看得太重要。有些女人,总觉得自己魅力无穷,哪怕拒绝了男人,男人也会永远爱着她,永远守在她身边。其实呢,不过是自己不舍得男人离开她,时不时地给男人一点希望,或者给人尝点甜头罢了。朱达丽,你就照我说的试试看吧!如果你心里对我家小棠有那么一丁点儿真情,你就让他死心吧!让他找个年轻女人结婚、生孩子,过普通人的小日子。”
朱达丽再次陷入沉默。
林老太太拿去桌上的文玩核桃,继续盘玩起来。
李萌看了看林老太太,又看了看朱达丽。
林老太太垂着眼睑,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李萌却从她的安然中感到了一丝紧张。
朱达丽看上去很古怪,目光茫然,像发呆,又像在苦思冥想。
李萌轻轻碰了碰朱达丽。
“嗯?”朱达丽如梦方醒。
“既然林嘉棠不在,我们还是走吧!”李萌低声提议。
“林嘉棠,不在……”朱达丽喃喃重复着这句话。
“我们走吧!”
朱达丽终于站起身,也不同林老太太打招呼,径直走到门前,拉开门,走了出去。
李萌扭头冲林老太太飞快地说了声“再会”,赶紧追着朱达丽到了楼梯口。
黑暗中,她听到朱达丽长长的叹息声。
“姨婆!你没事吧?”
朱达丽没有回答她,而是说:“下楼时要注意,扶着栏杆下台阶,数八下,就是平地。”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楼,站在户外,李萌方才松了一口气。
“姨婆,现在我们去哪里?”
朱达丽说:“我饿了,你呢?”
李萌顺着朱达丽的话说:“我好像也有点饿,咱们找个地方吃东西?”
朱达丽点点头。
“不知这附近有没有饭馆……无所谓,咱们去找找,有,就进去待会儿,没有,就回丽达,我们继续啃老唐送来的牛肉和馒头。”
朱达丽似乎恢复了她那自在佻达的状态,李萌却很不踏实。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说不上原因。
两人跨上各自的自行车,缓缓骑行在冷清的街道上。
月光皎洁,清风徐徐,不知为何,李萌竟想起在2017年风头最劲的女诗人余秀华的诗句:光阴皎洁,我不适宜肝肠寸断。
“喏,就这儿吧!”朱达丽忽然刹车停下来。
街边并无饭店、饮食摊,但在沿街房子的墙根处,摆着一只小小的灯箱,灯亮着,“饮食”两个字赫然在目。
“里面亮着灯的,就是这家饮食店了。”朱达丽的语气很笃定。
李萌对1988年的街边饮食店毫无印象,那会儿她不是回家吃宋老师做的饭菜,就是吃学校食堂。她还记得,直到上了大学,在学校食堂买饭菜票,也要用粮票。
“不知道要不要粮票呢!我可没带。”
李萌将自行车停好,与朱达丽一起走进了街巷里。
“不用。就算要收粮票,咱们没有,多付点钱就行。”
背街处,一家小饮食店的门开着,灯光流泻出来,照亮了李萌和她身边的朱达丽。
门内,是几张小小的餐桌、桌椅,看上去干净又舒服。室内的陈设很简单,却让李萌生出一种“总算跟2017年接轨”的熟悉感。
才穿过来两天,她已开始想念2017年。
“两位,请坐。”一个男人不知从哪里走出来,很有礼貌地请她俩就座。
朱达丽眯着眼睛环顾四周,走到最角落的一张餐桌旁,拉开椅子坐下来。
“李萌,你快坐下。这椅子看着一般,坐着还蛮舒服的。”
座椅果然如朱达丽所言,像沙发一样宽大舒适,尽管它看上去只是一张普通的椅子。
“我们想叫点吃的,还有吗?”李萌问那男人。
“有。不过,品种不多,两位只能将就着用了。”
“我能进你的后厨房看看吗?”李萌笑道。
“没问题。不过请稍等,让我先给你们泡点茶。”
男人表现甚佳,一边说,一边从靠墙的橱柜里拿了茶壶、茶盏,闪身进了里间,提了一壶煮沸的开水,沏了茶,给朱达丽和李萌端上来。
“请跟我来。”他向李萌做了个请的手势。
后厨房比家庭厨房大不了多少,甚至可以说,这儿就是一间家庭厨房,只是料理台要大些,炉子要多两个。
康城比别处好的地方在于,早在1985年,依靠工业城的优势,康城全城通上了煤气管道。
李萌看了看料理台边上的搁架,那上面搁着几样还算新鲜的蔬菜。
她瞟了一眼墙角的单门冰箱,男人立刻说:“你看吧!里面有什么,你想怎么搭配,请随意。”
“不错。”李萌笑着拉开冰箱,从里面取出三个鸡蛋和一块瘦肉。
“你这里像深夜食堂,而不是饭馆。”
男人接过李萌递来的食材,两人指尖相触时,内心都有些不平静,不禁同时看了看对方。
男人有张成熟的面孔,眼神却很清澈,既成熟,又干净。李萌见多识广,也只能大概猜测此人在三十岁上下。
“我……本来也没打算开饭馆,弄个饮食店,打发时间吧。”男人有些不自在。
“那也很不错。对了,你这饮食店没名字吗?我好像没看到店招。下次想来,或者介绍别人来,怎么说?”
李萌在2017年是一家简餐厅的店主,此时遇到同行,顿时忘了她现在是一名十六岁的高中女生。餐饮业人士的气场,自然而然就散发了出来。
她那与外表极不相称的成熟妥帖,令对面的男子呆了一呆。
他定了定心神,语气温和地说道:“我叫甄别,你可以对别人说,青杨路的巷子里有一家小店,是甄别的店。”
“甄别?甄别的甄,甄别的别?”李萌说完大笑起来。
“聪明。”甄别笑了,眼里有小火苗蹿了一下。
“你叫什么?”他问。
“李萌。”
“木子李,萌芽的萌?”
李萌“嗯”了一声:“其实你这种开在背街的小店,最适合做外卖。嗯,就是,做好了送上门。不过——”李萌自觉说漏了嘴,改口道,“你大概就喜欢这样,生意不多,随便做做。”
“没错。”甄别坦然道,“想多赚钱,就要动脑筋想办法。这个年头,这个地方,大环境,都不允许。连个固定电话都没有,甚至连申请的资格都没有,实在讨厌。当然咯,还有一些办法可以想。不过,我不喜欢那么麻烦。反正……这样就挺好的。”
他忽然踌躇起来,摸了摸脑袋。
“我来给你们做夜宵吧!”
甄别慌慌忙忙地洗菜、切菜,李萌略看了一眼,就断定他是一名业余选手。李萌用了点力气压制住去指教甚至亲自示范操作的念头,转身回到店堂里。
“你点了什么菜?”朱达丽问。
“什么菜都没点。有番茄,有鸡蛋,有瘦肉,有蘑菇,随便甄别怎么搭配吧?”
“针别?你是说别针吧?”朱达丽皱眉。
“别针?哈哈哈!”李萌大笑起来。
“甄别!有没有人给你取外号叫别针?”她冲着后厨喊道。
“没有。”甄别探出脑袋,朝她看了一眼。
“那我可以叫你别针吗?”李萌又喊道。
“没大没小!”甄别再次探出脑袋,嘴上这么说,笑得却很开心。
朱达丽也笑起来:“别针,名字可真好记。”
李萌给朱达丽和自己各倒了一杯茶。
“前面在老太太那儿,咱俩都没喝水,这会儿觉得嘴巴好干。”她捧起茶杯,“不错,上等鸭屎香。附赠的茶水这么好,也值了。”
朱达丽笑道:“小丫头,懂的还真不少。我乱喝一气,什么都行。”
“姨婆,你尝尝,这茶真的不错。”
朱达丽闻了闻茶香,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别针,别针!”李萌忽想起什么,从座椅上弹起来,冲到后厨门口。
甄别回头,看到李萌,身子晃了晃,脸色苍白。
“你这茶水是免费的吧?”
“是。”甄别提了一口气,勉强应道,心想着:这女孩大概有点问题,没头没脑来问这个,搞突然袭击,差点儿把我吓死。
“那我就放心啦!”
甄别见李萌嘴角一弯,转身离开,乌黑的马尾就那么甩了一下,却让他的心脏再次狂跳了十几下。
“见鬼了!”甄别低声咒骂了一句。
他搞不懂今晚是怎么回事,明明是要关门的,却把店门打开,顺便把那只连着巷口灯箱的开关也打开了,自己则坐在房间里,打开电视,心不在焉地看着。
店门口响起自行车链条的“嗒嗒”声时,他立刻走出来,随后看到李萌和她的同伴。
甄别下意识地做了一个手势,像所有巴望着顾客登门的饭店老板一样,邀请这两个女人进来用餐。不,是一个女孩和一个女人。年轻的女孩,最多不过十八岁。
甄别不擅长判断女人的年龄,但是能看出来,女孩还是一名学生。
当那女孩走近他时,甄别竟从她眼里看到一抹熟悉的光。说不上是为什么,甄别只是觉得,她让他感到亲切熟悉。等到女孩落落大方地要求参观后厨,评论他这地方好像深夜食堂,又提议他搞外卖时,甄别越发觉得,这个女孩,跟他在康城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尽管他见过的人不多,并且很难将各人的面孔和姓名对上号。
李萌,现在他知道这女孩的名字,并且记住了她的模样。
“李萌。”不知不觉,他喊出了这个名字。
“嗨!你叫我?”
等他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时,一回头,李萌已站在后厨门外,眼睛忽闪忽闪着,没有半分他印象中的成熟妥帖。
甄别顿觉恍惚。
李萌见他呆看着自己,愣了一下,睁大眼睛瞪着他,一副“看什么看”的架势。
“哦,饭好了。”
甄别收敛心神,赶紧将饭菜装盘,放在一只大托盘上。
“哇!真快!”李萌闪身让甄别出来。
一碗蘑菇炒鸡蛋,一盘青椒肉丝,还有一碗青菜肉丸汤,两碗白米饭。
李萌吸了吸鼻子。
“很好吃的感觉!”
李萌帮着甄别把饭菜一一摆上桌。
“这会儿我觉得我要饿疯了!姨婆,你呢?”
甄别走到店堂角落的橱柜边,拉开柜门,里面有一台电视机。
“你们要看电视吗?”
李萌刚想说好,朱达丽却阻止道:“不用了,这会儿也没什么电视看。”
李萌只得作罢,朝甄别扮了个鬼脸,便埋头大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