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从薄薄的几片,渐渐融做层层叠叠,晨风越来越凉,就如此刻大宫女的背影,每一步都写着两个字——生气。
为什么生气?
沐秋不知道,也不敢问,就算咬着牙问了,换来的一定是几句奚落而已。
又到了这座雅致的宫殿门前,大宫女一步跨进去,回头扫一眼沐秋,“正殿左边隔两间是聆风阁,能找到吧,需要我请你过去吗?”
这些没来由的恶意,实在让人莫名的想叹气,沐秋忍住了,匆匆点头,匆匆谢礼,“谢谢姐姐……”
大宫女狠狠横了一眼,大步走入深宫,留下一句抢白,“谢什么谢,姐什么姐,快点过去吧,假不假?”
沐秋独自走在曲径小路上,八方都是鸟语花香。
现在算起来,沐秋已经去过好几间宫殿了,正宫皇太后的宫殿,皇后娘娘的宫殿,十七公主的宫殿,冰贵妃的宫殿,还有文武俊侯的府第。
这些宫殿都是深深几层,似乎一眼望不到边,每座宫殿都富丽堂皇,每间屋里都摆满金玉银器,比六公主的宫殿要大许多,却没有一座宫殿像六公主的宫殿这样用心。
是的,用心。
如果没有用过心思,绝对不会处处典雅,眼前所见之处错落有致,就连花草树木也排列得井然有序,似乎这里的春意永远也不会离开。
沐秋顺着昨日的记忆,到了正殿,轻轻向左边数过两间,见到第三间有一座小阁楼。
阁楼下有几十棵桃树,再过一个月就是桃花盛开的时节,可以想象得出,当所有的花朵怒放时,阁楼就会被映成粉红色,一定美丽的让人窒息。
沐秋匆匆走过去,果然见到阁楼门眉上有三个娟秀的字体——聆风阁。
正在犹豫要不要贸然进入的时候,悠悠听到桃花林里有一声柔柔的呼唤,“沐秋,我在这里。”
顺着声音望过去,果然见到了温柔婉转的六公主。
六公主踩着一只高脚圆凳,正在修剪桃枝,猫猫见到沐秋来了,试探着走近几步,然后立即跳过来,两只小前爪搭住沐秋的膝头。
沐秋婉儿一笑,将猫猫抱在怀里,立即追到六公主眼下,现在怀里有猫,下跪不便,只能匆匆屈膝行礼,“婢女拜见六公主殿下,祝愿六公主殿下福寿安康。”
六公主的水眸微微波动,优雅的扬起眉梢,“沐秋,你念的祝词真好听。”
打过招呼以后,六公主继续修剪桃枝,虽然做着工匠的活儿,却每一个动作都温柔婉转,像画中的仙子。
沐秋静静等着,怀里的猫猫伸出小毛爪,扑玩着沐秋的几缕垂发。
剪了几枝以后,六公主轻轻跃下凳子,像飘飘落下的桃花。
六公主将剪子收在袖子里,轻轻挽一下鬓边青丝,柔柔一低头,红云飞上眉梢,“沐秋,别笑话我。”
修剪桃枝都这样优雅,只会得到夸赞,怎会招来旁人笑话?
沐秋轻轻退了两步,低眉一笑,“六公主殿下亲自剪枝,让婢女自惭形秽。”
“沐秋,你已经连续两次自称婢女了,真的要与我这样疏远吗?”六公主微微叹息,似乎有点委屈,随即轻轻摇头,望着阁楼桃花,“这间院子的一草一木和一花一树,都是我一直在照顾,还可以吗?”
沐秋狠狠点头,“真美!”
六公主的宫殿虽然不大,却是满园春意,根本数不清有多少株树木和多少枝花朵。
如果这里的花草真如六公主所说,都是亲手养育的,那的确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六公主得到沐秋的夸奖,盈盈一笑,婷婷走向聆风阁。
猫猫亲昵了一小会儿,从沐秋的怀里跳出来,自己去玩耍了。
沐秋跟进聆风阁,闻到木香和茶香,这座阁楼里处处细腻,每一个角落的布置都是用了心思的,虽然没有金珠玉器的妆扮,却丝毫不觉得寒酸,只觉得宁静雅致。
似乎唯有这种雅致才能相衬六公主,也唯有六公主才能凌驾这种雅致。
如同六公主此时净手时,这样优雅无声,柔弱的连盘中水也泛不起涟漪。
正堂里有三张低矮的条案,条案后摆着厚实的圆形软垫。
一张条案正对着门阁,布置了精致的全套茶具,另两张条案相对而座,每张条案上都摆着一只筝。
聆风,聆风,沐秋似乎懂了,这间楼阁是专为舞筝煮茶而建的。
六公主柔柔斜坐在一张筝案后,轻轻拨了一个音,随即抬起水眸,望着沐秋,“沐秋,你会弹筝吗?”
沐秋轻轻摇头,微微怯笑,算作回答吧。
六公主低眉笑一笑,似乎为不能和沐秋合奏一曲而感到遗憾,然后又抬起月眸,微微蹙眉,“沐秋,你会烹茶吗?”
烹茶这件事,其实应该怎么说呢,先把水烧开,然后茶叶倒进去,人人都能做。
然而用同样的水和同样的茶,每个人烹出的味道,多少都会有一点不同。
沐秋轻轻点头,微微一笑,“不是很熟练,可以试一试。”
随后,沐秋跪坐到茶案后,准备煮水烹茶,却被六公主拦了一句,“沐秋,稍等一下,等琴师到了以后再煮水吧。”
琴师?
沐秋有点疑惑,刚才还以为今天是来边听六公主抚琴边煮一壶茶水,却没想到还会来第三人。
六公主很善解人意,似乎一眼就看穿了沐秋眼眸里的疑惑,随即轻轻抿起红唇,“我自幼学筝,至今不够精进,所有每隔七天都请琴师来听一听。”
一国公主亲手剪枝,将院落装扮得如此雅致,又为音律痴迷,丝毫没有懈怠,真不知道哪句夸奖才能配得上这种勤奋。
沐秋轻轻的跪坐好,由衷的赞叹一句,“皇帝在国宴上,宴请外邦使臣时,只要有六公主殿下在侧,一定能彰显中原的绝色风采!”
“真的吗?”六公主点亮月眸,婉儿一笑,悄悄低下眉目,隐去眼底的触痛,随后微叹如兰,“我没去过国宴。”
没,没去过?
这怎么可能?
如同这样温柔似水,处处典雅的六公主,皇帝竟然没有邀请去参加国宴?
实在让人不敢相信,沐秋甚至不知此刻该埋怨皇帝眼瞎,还是该为六公主说几句委屈的话。
静静寂寂等了片刻,大宫女通报以后,带来了琴师。
琴师是一个中年男子,颌下微微胡须,简单束着头发,一袭青衣长衫,面颊很瘦,一双眼睛很亮,有一点仙风道骨的模样。
六公主见到琴师来了,立即婷婷起身,恪守师尊礼仪,低眉问一声好,“先生请坐。”
琴师点头回礼,盘膝坐到六公主对面的琴案后,拨了一串筝音,听到音律各自安稳,随即用手掌按下丝弦,“殿下先请。”
六公主规规矩矩的跪坐在筝案后,先点头行礼,“请先生品评。”
随后,十指灵动,抚响筝音。
一曲《清平调》诉不尽女儿愁,响彻楼阁间,飘在春风里,引来滴滴春雨,润湿了人间。
琴师轻轻闭上眼睛,细细聆听,清清楚楚收纳了每一缕弦音。
弦音渐行渐弱,终究消失不见,留下窗外细细丝雨,一幅春景。
六公主慢慢收了弄琴十指,轻轻交叠在一起,微微低着眉目,话音温柔婉约,“请先生责罚。”
琴师微微睁开眼睛,唇角轻轻微动,“责罚谈不上,却能说几句。”
六公主立即起身,规矩的低下眉目,微微叹一口气。
琴师想了又想,摇头苦笑,“每个音都准,每个节律都对,就因为又准又对,所以才只能进入耳朵,却进不到人心里。”
六公主抬起月眸,轻轻蹙着眉头,眼神里有些许疑惑,“难道不该又准又对吗?”
“如果殿下只想做一名琴者,现在的技艺已经足够了,如果殿下想做一名琴师,就需要精尽指尖的轻重缓急,有的音要狠狠砸下去,有的音要轻到听不见。”
说过了琴者和琴师,先生继续说教下去,“如果殿下想做琴仙,就要随心而动,为每一个音倾注自己的喜怒哀乐,如果殿下想做琴魔,就要随风而动,为每一个音倾注自然万物的喜怒哀乐。”
琴师一口气阐述了琴者,琴师,琴仙,琴魔这四种境界,随着长长一声叹息,“琴仙和琴魔是可遇而不可求,这需要机缘和天分,我苦练几十载,至今只是介于琴师和琴仙之间。”
六公主细细品味这番话以后,轻轻问向琴师,“先生听过琴魔之音吗?”
“听过一次。”琴师苦笑,闭上眼睛,似乎沉浸在悲伤里,“那一次之后,我三年不敢见筝,见到就哭泣不止,觉得山川崩裂,人间只是炼狱。”
回味之后,琴师睁开眼睛,似乎还有隐隐泪光,“这是我的幸运,也是我的不幸,但愿殿下终身不遇琴魔之音。”
感慨过后,琴师挺起胸膛,双手抚在筝上,轻轻看向沐秋,“小宫女,你煮茶吧。”
沐秋望向六公主,六公主轻轻点头,这才提起泉水,簇火煮茶。
在沐秋注水的那一刻,琴师拨响了第一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