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冰冷,洒落青石。
沐秋等在石阶下,又渴望又害怕见到阿公。
阿公踏出宫门,见到今夜的沐秋,感觉分外凄冷。
“哼,来了不进门,要阿公降阶相迎吗?”
沐秋回眸,仰头看到阿公,不知道为什么,刚才明明哭够了,眼泪一下子又要向外冲。
趁着眼泪没涌出来之前,沐秋匆匆追上石阶,抓住阿公的手,放肆的拽着阿公,到了宫院一个墙角。
随后,沐秋退了一步,装模作样的凌空打开一只虚无的盒子,装模作样地展开一幅虚无的画卷,然后得意洋洋的望着阿公,“阿公你看,桃花仕女图,真品!”
随后装模作样地卷好虚无画卷放回虚无盒子,又假模假式的打开另一只虚无盒子,好像怀里抱着一只虚无瓶子,“阿公再看,这是御笔亲题,皇家官窑烧造,绝对的传世之作!”
炫耀过虚无瓶子之后,小心翼翼的放好,又捧起两只空空的掌心,递到阿公的眼下,“阿公三看,这是一对碧玉貔貅,名家手笔,大家雕刻,两只貔貅一公一母,一个招财一个守财,色泽和种水几乎一模一样,可遇不可求。”
说到最后,阿公见到沐秋的掌心不再空空,而是滴落了眼泪。
阿公轻轻捂住沐秋的双手,这么瘦小又这么凉,苍老的唇角深深一笑,“一切都不晚。”
沐秋柔柔地抽回双手,退了三步,软软的跪在地上。
再也不要忍了,再也不要装了,一瞬间眼泪决堤,放肆的哭出所有委屈,“阿公,我错了,我骗了阿公。”
沐秋瘦瘦弱弱,缩在月光下,像找不到家的猫儿,又惹人心疼又惹人可怜。
阿公静静等着,等着沐秋的委屈随着眼泪流走,但愿永远也别再回来。
很久很久以后,月光也渐渐变暖,沐秋终于跪坐着身体,轻轻擦干眼泪,“阿公,上一次的秋考题目,不是我自作主张,我骗了阿公,阿公打我骂我吧。”
“哼!假模假式!”阿公狠狠瞪了沐秋一眼,“阿公老胳膊老腿儿,打人能有多疼,你无非是想阿公打你两下,让你心里好受一点,阿公偏偏不让你如愿,好让你记住此时的痛。”
痛,很痛,很痛很痛。
如果阿公真能骂两句,真能打两下,这种痛也许会少一点,可是阿公偏偏不成全。
“风沐秋,如果哭够了,就进来给阿公揉揉脖子!”
阿公转身走向内堂,沐秋抹了抹眼泪,低着头匆匆跟上。
沐秋用冰糖,橘子和酸苹果,煮了一壶淡淡的甜酒,又匆匆酱了几枚鸡胗,薄薄的切成片,用葱姜丝拌一拌,一并呈到阿公眼下。
阿公轻轻喝着夜酒,享受着沐秋揉着脖子,闭着眼睛淡淡一笑,“有天下第一小厨娘伺候阿公喝酒,临到老却能享受这种福气,死也值得了。”
“呸呸呸,阿公乱说话,阿公不会死,阿公长命百岁!”
“风沐秋,好好做你的事,把嘴闭上。”阿公吃一片鸡胗,饮半口甜酒,只觉得嘴里滋味十足,“你是天下第一小厨娘,也是天下第一小傻瓜。”
沐秋叹一口薄薄的凉气,感觉心痛依然还在,但是在阿公身旁,蓦然少了几分。
“一场错爱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谁没有眼瞎的时候?”阿公再饮半盅酒,唇角扬着淡淡笑容,“阿公也曾年轻过,那时候阿公英俊潇洒,受到许多宫女的青睐,也有眼瞎的时候,也有几场错爱。”
“啊?”沐秋忍不住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立即瞪大眼睛,“阿公,你不能因为想安慰我,就编故事骗我啊。”
“爱信不信,继续揉!”阿公转头白了沐秋一眼,冷冷一哼,“本朝的太监和宫女是可以成婚的,你不知道吗?”
“真的吗?”沐秋更加惊奇了,简直不敢相信,随之缠着阿公追问,“阿公,和我说说那几场错爱呗?”
“阿公不能因为安慰你,就剜自己的心窝子吧,继续揉!”阿公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片鸡胗,轻轻放入嘴里品味,“风沐秋,你想让阿公做什么?”
沐秋哀哀的叹了一口气,改用手指梳着阿公的头发,“阿公,江川流逼着我给阿公送礼,他想做翰林院的副总编修。”
“候补四品,哼,屁大点儿个小官儿!”阿公轻轻转头,看着沐秋,“抹脖子,掏心口,剜肠子,你选一样儿,阿公今夜就杀了江川流。”
这几种,太吓人了,哪一种也不能挑啊。
许久以后,沐秋轻轻柔柔的自艾自怜,“错爱一场,我输得起,双手染血,我输不起。”
阿公仰头豪饮一口酒,轻轻哼了一声,“风沐秋,今夜在这里住下,明天早晨再回御膳房。”
放下酒杯以后,阿公戴好金翅冠,向门外踏去。
沐秋看着阿公背影烈烈,急忙追了几步,“阿公,你去哪里?”
阿公轻轻转头,幽幽冷笑,“阿公去会一会状元郎。”
“阿公,别。”沐秋追到阿公眼下,轻轻扯着阿公的袖子,“阿公,不行啊,我……”
“你心疼了?”阿公紧紧锁着眉头,双目又如猎鹰,狠狠盯着沐秋。
沐秋委屈的低下头,没那么容易就忘记错爱之殇,“但愿形同陌路,就如素不相识。”
“傻孩子,你以为阿公是去杀人吗?”阿公拨开沐秋的手,重重一声哼笑,“阿公是去把礼物收下来,已经送到嘴边了,不要白不要。”
这一次,沐秋再也也拦不住阿公了,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谁的双手也不要染血。
清晨起来看到春露,就沾在青青叶尖,小巧也晶莹。
沐秋想一想江川流,竟然觉得没有那么痛心了,只是有一点惋惜,记忆里的小男孩漠然消散了,化作一缕烟飘走,就像从未来过。
对着镜子化一个淡淡的妆,心情又好了许多,绣鞋踏着青青春露,走向宫门口。
仅仅踏了几步,对面来了一个清冷的少年。
剑眉入鬓,月眸如冰,小侯爷!
沐秋愣住,不知该怎么办,当云无心穿过沐秋时,才想起匆匆跪下,“婢女拜见小侯爷,祝愿小侯爷福寿安康。”
祝词说完了,人也飘逸的离去,没有留下一个字,甚至没有一个眼神。
就像沐秋昨夜说的,但愿形同陌路,就如素不相识。
沐秋轻轻起身,刚才只是一瞬间的擦肩而过,却在心头不能抹去。
心怀戚戚,回到了御膳房,一切都刚刚好,又进入慢慢忙碌的一天。
时间匆匆而过,又到了人约黄昏下的时间。
沐秋犹豫一下,还是去了。
既然有开始,就该有结束。
江川流依然守望在大梨树下,见到沐秋婷婷而近,依然喜笑颜开。
“沐秋,我要去吏部上任了,清吏司郎中令,正五品,主管官员晋升调任!”江川流的目光里有泪,也许真的很赤诚,“沐秋,以后我们什么都有了,一定会顺顺利利的,你高兴吗?”
“恭喜江大人,状元郎做郎中令了。”沐秋轻轻答应,眉宇之间没有喜乐,只有平淡如水,“婢女近十年会很忙,不要再来了。”
江川流好像没有听见沐秋说些什么,只顾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沐秋,我们应该好好谢谢阿公,如果没有阿公的提携,我们至少要熬二十年,我想请阿公喝酒,你说好吗?”
竟然是阿公安排的,沐秋不懂阿公的用意,但也不想去猜测,只想快点了断这一切。
沐秋后退一步,轻轻低下眉目,微微屈膝,“江大人,婢女祝愿大人前程似锦。”
“沐秋,你又捉弄我,我的前程不就是你的前程吗?”
江川流踏前一步,却让沐秋后退三步,然后轻轻柔柔的再说一遍,“江大人,婢女十年内都很忙碌,请江大人不要再来。”
“沐秋?”江川流慢慢看出沐秋眼眸里的淡漠,立即微微皱着眉头,“你开玩笑,还是,这是为什么?”
沐秋依然低着眉目,言词不悲不喜,“如果江大人没有公务,婢女要回御膳房了。”
江川流是大人,沐秋自称婢女,可是现在大人惊慌失措,婢女从容骄傲。
婷婷转身离去,背影绰约而决绝。
“沐秋!”江川流急忙追过去,伸出双手拦住,目色里透着焦急和疑惑,“我不明白,我做了郎中令,这正是我们想要的,你为什么不高兴?”
“这是江大人想要的,不是婢女想要的。”沐秋退了一步,婷婷屈膝,“婢女要回御膳房了。”
“等一等!”
沐秋的关系只用了一个阿公,已经势如破竹,还有十七公主,还有冰贵妃,还有文武俊侯,还有皇后,还有皇太后,这些都是可以借力的!
江川流不可能甘心,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真真切切的求着,“沐秋,如果你不喜欢我做郎中令,你可以告诉我,到底想让我做什么,我什么都听你的!”
“是吗?”沐秋轻轻一笑,看着江川流的眼睛,“江大人辞官吧,卖瓜子,教私塾,做饭馆小伙计,做茶馆跑堂的,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