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春雨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云无心完成了男人的誓言,将阿公葬在春雨里。
不知阿公躺在皇家园陵里,会不会很冷?
十七公主还是公主,仍旧住在公主宫殿里,皇太后亲自指了好几个大太监,却都被十七公主拒之门外。
送别阿公以后,十七公主不出门,再也不见任何人。
不见皇帝,不见皇太后,不见沐秋,甚至不见云无心。
听公主宫里的宫女和侍卫说,十七公主剪断了长发,每天不停的练着剑术,学着怎样能一击中喉,学着怎样索取人命。
所有人都明白,那个天真浪漫的十七公主,已经随着阿公走了,现在只留下一个满心仇恨的小姑娘。
沐秋回到御膳房了,每天独自在凝雪阁的角落里,过得浑浑噩噩,过得失魂落魄。
有好几次将盐当作糖,有好几次将醋当作汤,似乎再也做不出美味佳肴了。
万大姐知道了沐秋为救阿公和十七公主所做的一切,非但没有骂沐秋攀附权贵,反而没收了沐秋的所有刀具,在凝雪阁里下了命令,“谁敢让风沐秋再动刀子,谁就滚出凝雪阁。”
这本来就是万大姐,一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一个懂情义的人。
春风越来越暖了,彻底吹走了寒冬,绿了枝头,红了晚霞。
今天黄昏后,大内侍卫踏入御膳房,提了沐秋,送到梨树下。
沐秋见到了云无心,剑眉紧锁,眼窝深深,面目俊俏的少年,此刻只有满心哀愁。
一束冰音轻轻飘入沐秋耳畔,云无心看着枝头嫩叶,微微一句问候,“风沐秋,还好吗?”
沐秋轻轻低着眉目,唇角苦涩的一笑,“小侯爷,如果我不做春水宴,结局会不会更改?”
云无心没有回答,因为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当时的那件案子,只有皇帝的烈烈怒火,本来就没有答案。
甚至直到现在也没有答案,十七公主究竟是不是皇家血脉,母妃究竟有没有和陆不谦私会,这一切都随着那夜的春雨流走了。
云无心流转冰眸,问了无关紧要的问题,“脚踝上的伤,留下疤痕了吗?”
沐秋看着云无心,勉强的一笑,“小侯爷的伤,全都好了吗?”
两人互相问候一句,却谁也没有回答谁。
云无心想了又想,终于说了今天想告诉沐秋的事,“明天清晨,好好梳妆,我来接你,去送一送小十七。”
“送十七公主?”沐秋的心瞬间悬起来,紧紧踏前一步,担忧的望着云无心,“小侯爷,为什么要送,送去哪里?”
云无心唇角微动,无力的一笑,“小十七要去大理国和亲了,明晨一别,不知今生还有几次相逢。”
“和亲?”沐秋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云无心,“十七公主才十岁,皇家人都是铁石心肠吗?”
“风沐秋,不然呢?”云无心痛心的凝视沐秋,每个字都犹如寒风,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小十七口口声声要杀皇帝,现在没日没夜的练习刺杀之术,你能为这种公主找到一条出路吗?”
问题像一块巨石,压在心底,让人透不过气。
“大理国四季如春,盛产水果,每任国君都信奉佛法,而且奉行一夫一妻,这任国君更是宽厚仁德,有三个儿子,十四岁,十二岁,十岁,在年纪上都可以与小十七相衬。”
无奈的说过大理国以后,云无心深深锁着眉头,“这是我能为小十七想到的最好出路。”
叹息过后,云无心轻轻看着沐秋,清冷的人也有这样无奈的时候,“风沐秋,你愿意小十七活在仇恨里,就此葬送一生年华吗?”
不愿意,怎么可能愿意?
沐秋无力的垂下头,相比云无心做的这一切,自己只会怨恨,却无力而为。
也许,换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交一些新的朋友,真的能让十七公主淡漠一些哀伤,再次获得新生。
仅仅只有十岁的小姑娘,还没有真正绽放美丽的年华,一切都还来得及。
沐秋慢慢说服了自己,竟然觉得云无心为十七公主找到了一生幸福,没有辜负十七公主的深深迷恋,回报了沉沉爱意。
“小侯爷,婢女一定好好梳妆,明天清晨,梨树下。”
沐秋咽下眼泪,回了御膳房。
整整一夜,回忆起十七公主的刁蛮任性,天真活泼,稚嫩的笑声,青涩的爱恋,还有醉酒的眼泪。
想着想着,珠泪滑落,淡淡天明。
沐秋认真的妆扮了自己,描一描眉毛,擦一擦红霞,樱唇上点着粉红胭脂,穿了一双彩绣的鞋子。
这毕竟是去送亲的,要喜庆一点,不是吗?
梨树下,云无心见到盈盈走近的沐秋,如同一缕春风,又暖又柔。
云无心迎了两步,见到沐秋双手捧着雪貂皮绒,随之淡淡一抹笑容,“风沐秋,你这是借花献佛。”
沐秋轻轻屈膝,回了一朵调皮的轻笑,“这只围脖已经是婢女的了,婢女不可以想送给谁就送给谁吗?”
云无心轻轻一笑,扬起眉梢,亲自掀开侯爵车辇的轿帘,请沐秋坐了进去。
随后,云无心骑上骏马,引领着马车去向皇城的北大门。
北大门是皇城最尊贵的一扇门,只有最尊贵的人才能用这扇门,十七公主的喜轿就落在门畔。
喜轿火红,像东方的朝霞,也像十七公主漂亮的小脸蛋儿。
十七公主就婷婷站在轿子旁边,穿着凤冠霞帔,像一朵艳红的玫瑰。
云无心遥遥见到十七公主,立即提起马缰奔过去,骏马绕着十七公主转了三圈,云无心的目色灼灼,笑容温热,烫红了十七公主的脸庞。
“我的云哥哥。”
“我的小十七。”
只需要轻轻一声呼,彼此都懂。
云无心跃下马背,轻轻看着十七公主,小小年纪就已经娇艳妩媚,让心生妒忌,不知哪个少年有福分,能娶到如此美丽佳人。
小十七退了两步,绽放一朵笑容,张开两只小手,让云无心看清楚每一寸的凤冠霞帔,“云哥哥,我好看吗?”
云无心深深凝视,以往清消的目光此刻都是宠爱,落下深深两个字,“最美。”
十七公主不必说那么清楚,因为云哥哥一定懂,这一身凤冠霞帔,是为云哥哥穿的。
两个人就这样看着,这样笑着,好像要看到一万年也不够。
直到眼前泛起春雾,唇角湿润又咸涩。
沐秋远远望着,努力忍着泪水,终于深深一口呼吸,慢慢走过去。
双手捧着雪貂裘绒,佩在十七公主的脖子上。
雪貂洁白,眼泪晶莹,笑容红润,天下没有比十七公主更漂亮的姑娘了。
“风沐秋,云哥哥曾经将我送给他的手绢送给你,你现在把云哥哥送给你的围脖送给我,咱俩扯平了!”
今天的十七公主,似乎一瞬间长大了,眼里流着泪,笑容却无瑕。
沐秋反倒像个无助的孩子,深深的抱住十七公主,泪水染了胭脂,淡了红霞,“扯不平,扯不平,我们为什么要扯平,一辈子也不要扯平。”
十七公主也抱紧沐秋,小手抓住沐秋衣襟,真想一辈子不放手,“风沐秋,你这个大笨蛋,大理国很热的,我用不上这条围脖。”
云无心等了一会儿,任由两个姑娘哭出心底的委屈,这才轻轻走近,“大理国也有冬天,一定能用上。”
十七公主点一点头,扬起眉头看着云无心,“云哥哥,你有礼物送给我吗?”
云无心摇摇头,轻轻一笑,“小十七,一定要漂亮的长大,做最骄傲的新娘。”
十七公主俏皮的扬起眉梢,深深看着云无心,似乎这是最后一眼,“我一直很骄傲!”
然后,十七公主趁着眼泪决堤之前,匆匆钻进喜轿里,遮住轿帘,狠狠咬住自己的手背,不要哭出声音,不要哭出声音。
喜官喊着吉时已到,侍卫们护送喜轿起程,大红的队伍走向悠远的北大门。
云无心纵身几步,紧紧攥住大理国和亲使臣的手腕,单手取出一把刀,割断一束如墨的长发,交到使臣的手里。
一字一顿,字字如刀。
“将这束头发,高悬在大理国君头顶,如果十七公主受了丁点委屈,我必提百万精锐,踏碎大理国疆!”
云无心咬碎钢牙,目色如冰,崩出眼泪,似乎身后就站着千军万马,听到战鼓轰鸣。
大理国使臣恭敬的接了墨发,立即留下了承诺,“请小侯爷不要担心,大理国必定尽心竭力呵护公主,视公主为国之珍宝,国君也有命令,任由公主挑选心仪的皇子,选到谁谁就是太子,公主就是未来的大理皇后。”
云无心深深点头,“从今以后,我每年都会去大理国,公主无事则两国无事,公主有事则国破家亡。”
说完这句话,云无心翻身上马,一骑绝尘而去。
沐秋一直目送着和亲队伍出了北大门,直到北大门关合,再也见不到一点红色,这才双手掩住脸儿,匆匆蹲下,狠狠的痛哭一场。
哭得这么无助,哭得这么哀伤,却哭不尽离别撕扯着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