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的小小院落，小到几乎装不下从天而降的飘雪。
院子小，房屋也小。
小房屋其实也有一个好处，烈烈寒冬里，只需要点燃一个碳盆，屋里就如暖春。
小德子打开食盒，碧柔见到了冬五果糖葫芦，此刻犹如见到沐秋，回忆里既有酸涩也有甜蜜。
轻轻取了一支冰糖葫芦，放在鼻尖下闻一闻，果然甜而不腻，如果放入口中，一定很美味。
只可惜，再也不能吃甜食了，咽下去的时候，嗓子犹如刀割一样疼。
小德子从冰糖葫芦上取下一粒冰糖香蕉，小心翼翼地剥去糖壳，这才敢将香蕉粒放在小盘子里，递到碧柔手边。
碧柔轻轻咬下一口，又凉又嫩，正在嚼得很碎时，听见小德子悠悠一笑，“今天我从御膳房回来的时候，半路上碰到一个小厨娘，小厨娘在套我的话，想知道小主是谁。”
小厨娘？
碧柔疑惑的望着小德子，心里猜测着，天下会不会有这样机缘巧合的事？
小德子微微一笑，得意的继续说下去，“我当然不会告诉小厨娘，默小主曾经在御膳房做过事，过去的就留在过去吧。”
碧柔点点头，轻轻低下眉目，慢慢咬了半口香蕉。
小德子继续剥着一枚冰糖冬枣，随意的说着闲话，“对了，小厨娘的姓很怪，姓风，叫风什么秋？”
半粒香蕉从指尖滑落，碧柔的眼泪瞬间流下，艰涩的念着两个字，“沐，秋。”
“是，风沐秋。”小德子愣愣地望着碧柔，看到两行泪水，比手中的冰糖壳更加晶莹剔透，“默小主，真的认识风沐秋？”
碧柔的脸色苍白，轻轻坐下，本以为再次听到深藏在心里的人，应该不会有太多痛心，可是这一刻，就是莫名其妙的止不住眼泪。
曾经的点点滴滴像潮水一样翻涌，大梨树下的歌声和誓言，生死同命的愤怒和菜刀，莹莹烛火下的私密闺房话，太医院门前的相拥而泣。
惹人笑，更惹人哭。
小德子说不出一句安慰的话，却读懂了碧柔的心，风沐秋一定是碧柔很好很好的朋友，所以碧柔的泪水里只有无尽的挂念。
许久以后，泪水渐渐停落，小德子悠悠叹息，“风沐秋的气色很好，默小主如果实在挂念……”
碧柔赫然起身，深深的思念已经让人坐不住了，小德子立即取来风雪绒氅，随着碧柔踏向屋外。
如今的每一步都在接近沐秋，碧柔甚至提起裙摆，在风雪中奔跑，恨不能长出翅膀，立即飞到沐秋眼前，亲口向沐秋说一句，“对不起，我不能完成我们的誓言了。”
哪怕，哪怕，用最最最难听的声音，也要为沐秋再唱一曲歌谣。
小德子一字不说，紧紧追随着碧柔，就算现在要去天涯海角，也必然会一路相随。
一主一仆，一前一后，迎着风雪奔跑，像两个深宫里的疯子，再转过最后一个弯，顺着一条直路下去，就能追到御膳房大门前了。
这个弯终于转过来了，见到成群结队的大内侍卫和烈烈火把，为首的人身穿皇袍，见到碧柔以后，立即三步并作两步的迎过去，不顾这么多人看着，将碧柔牢牢的拥在怀里。
碧柔的耳朵贴在皇帝的胸膛上，听着男人的心跳声音，戚戚落下眼泪，心里百感交集。
如果真的见到沐秋，我该怎么说，我该怎么说？
难道告诉沐秋，我早已丧失一身清白，不但和男人，也和女人。
一身傲骨变作一池烂泥，换来一座小小院落，只求活命和平安。
这样的我，还是那个敢提起菜刀拼命的我吗？还配做沐秋的姐姐吗？还配提起共同的梦想吗？
究竟在什么时候？究竟在什么时候？我竟然变成如此不堪的人？
或者，已经不是人了，只是沦为玩物，男人和女人都可以。
碧柔闭上眼睛，咬破了红唇，哭出艰涩嘶哑的声音。
每一声都如尖刺，刺痛了皇帝的心，惹得皇帝抱得更紧，“小哑女，你究竟受什么委屈了，告诉朕，朕给你一切！”
小德子见到碧柔的眼泪，心早已经碎了，整个人匍匐在风雪中，说着撕心裂肺的痛，“万岁，默小主思念万岁心切，这才要闯宫面圣，一切都是我的错，请万岁责罚我。”
“唉——你呀——”皇帝心疼的点一点碧柔的额头，“这才几天没去御书房，闯宫也跑错了方向，这条路是去外宫的。”
碧柔委屈的摇摇头，像一只乖顺的小猫，蹭在皇帝的胸口。
“朕抱你回宫。”
皇帝轻轻一笑，将碧柔横着抱在怀里，踏上折返的路。
或许一切都是机缘巧合，或许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如果这一次没有在半路遇见皇帝，碧柔一定会见到沐秋。
如果见到了，命运也会改变，只可惜人世间，只有苦果，没有如果。
一夜风雪纵横，清晨时终于渐渐安静，沐秋离开暖暖的被窝，简单收拾好自己，穿了更厚的棉服。
一步踏出门时，顿时惊诧的瞪大眼睛，九皇子还在院子外面！
我的老天，我的老老天！
沐秋无奈地拍响额头，立即追到九皇子眼下，真不知道说什么好。
九皇子抖着青紫的嘴唇，念了一句哆哆嗦嗦的言词，“君子以行为言，小人以舌为言。”
沐秋咽下心底无奈，斜了一眼，悠悠叹息着，“九皇子殿下，冰天雪地站一夜，这不是君子，而是傻子。”
“所以我没有站一夜，而是绕着师娘的寝房跑了一夜，不然会被冻成冰棍儿的。”
到了这种时候，九皇子居然还有心说笑，说笑的时候还扬起眉梢，“师娘，我挺聪明的吧？”
有暖暖的宫殿不住，却在冰天雪地里跑了一夜，真不知道这和聪明有什么关系？
虽然明明知道九皇子现在很冷，沐秋也不能把男子让进寝房，只能先领着九皇子到甘露阁避风，往往在这个时候，甘露阁还没有人来上工。
屋里总比外面暖和许多，沐秋在炉灶里生了火，让九皇子烤一烤冻僵的手，同时也烧了一锅热水，等一下可以洗一块热帕子擦擦脸。
忙完这一切之后，沐秋无奈的追问，“九皇子殿下，你在长久公主宫殿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来御膳房？”
九皇子望着炉灶里的幽幽暗火，沉沉的叹了一口气，“蛮夷女子用……”
“九皇子殿下，长久公主殿下什么都和我说了，如果你再和我演戏，我出门去找御林军，就说御膳房里混进来假太监，等到御林军把你交到大内侍卫……”
“师娘，别……不行。”九皇子立即吓得站起来，而且站得规规矩矩，像犯了错的学生，脸色通红，一直红到脖子里，“那个……灵儿……真的，说了？”
真是，提到这种事，脸红的应该是沐秋才对，可是现在的九皇子，简直比大姑娘还扭捏。
“灵儿？”沐秋无奈的摇摇头，面对这样羞涩的九皇子，只能咽下自己的羞涩，然后强撑到底，“你们已经这么亲密了，你就……九皇子殿下，你既然懂得送来女儿红，怎么不懂得下聘提亲呢？”
“我提了，我向灵儿提了八百遍！”
听到沐秋这样问，九皇子似乎受了委屈，无奈的蹲回灶火旁，“第一次提亲挨了两耳光，第二次提亲挨了四踢脚，第三提亲挨了八肘子，第四次提亲挨……”
“可以了，可以了，你不用每一次都学给我听。”沐秋见到锅中的水温了，急忙洗了一块热乎帕子，丢进九皇子手里，“长久公主殿下拒绝你的理由是什么？”
“不爱。”
九皇子捧着热毛巾，苦涩到无法言喻，想哭也哭不出来。
不爱，这两个字的答案，如此干脆利落，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的确挺萧灵儿的。
沐秋想一想萧灵儿的绝情模样，只剩下无奈的叹息了，“九皇子殿下，婢女以为，如果长久公主殿下说不爱，你就应该去证明爱，而不是蹲在婢女这里诉苦。”
“正因为要证明爱，所以我才来找师娘学厨艺。”九皇子转头看着沐秋，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灵儿与师娘情同姐妹，除了因为师娘有一身才情，也因为师娘有一手厨艺。”
一身才情，还挺会夸人的呢。
所有的人都喜欢受人夸奖，所以才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因为九皇子说话讨巧，终于惹来沐秋浅浅一笑，随即追问一句，“九皇子殿下，婢女可以说几道简单菜色，可是在此之前，请殿下回答婢女一个问题，如果有心欺瞒，婢女立即去找御林军。”
九皇子立即瞪大眼睛起身，规规矩矩地给沐秋拱手施礼，“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九皇子殿下，只有一次机会，请殿下听清问题，慎重回答。”
沐秋轻轻一笑，骄傲的扬起眉梢，每个字都清清楚楚，“九皇子殿下，堵门骂人，巧写对联，击鼓约战，女儿酒阵，这一切计划，是不是殿下赢取长久公主芳心的策略？”
九皇子倒吸一口冷气，立即低下眉目，深深再施一礼，用袖子遮住脸面，“师娘，我不是城府极深之人。”
沐秋扬眉一笑，踏向门前，“回答错误，我去找御林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