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膳房到太医院的这条路,是沐秋最熟悉的一条路。
金顶屋檐下,冷冷青石雪。
如此美丽的一条路,却承载着许多苦痛与磨难。
今天在太医院门前守值的御林侍卫,竟然主动打了招呼,“小厨娘,又来找碧柔吗?”
沐秋屈膝行礼,回答了意外的答案,“请问大人,秦太医大人在吗?”
行过礼数之后,沐秋送了几只牛奶馒头,御林侍卫咬了一口点点头,“我听兄弟们说过,这两天晚上伙食变好了,吃的就是这种甜馒头,多谢你们御膳房了。”
提起这件事,也让沐秋微微苦涩,当初本来是设下一计,准备报复顾掌事和梨芳,可是却被大师哥劝服了,也明白不该心生卑鄙,否则就会变成恶人。
后来顾掌事向御膳房递了备料单子,结果总督事小气,虽然同意了追加备料,却是糖多奶少。
不过,总算了胜于无吧,至少现在从骂声变作感谢了。
其实也不奢望感谢,只要不堵在门口骂人就好,沐秋还了一个微笑,“劳烦大人转告秦太医大人,御膳房的沐秋在门前等他。”
冬风树下,等候了一炷香的时间,秦太医带着碧柔一同来到沐秋身旁。
秦太医浸着一身汤药味道,碧柔的围裙上沾满了药渣。
沐秋轻轻抱一抱碧柔,在耳畔边柔柔的说着,“碧柔,你好吗?”
碧柔轻轻拍一拍沐秋的背,点一点头,即便不用说一个字,沐秋也懂碧柔。
随后,沐秋将牛奶馒头塞给碧柔,言语之间有一点抱歉,“碧柔,我想和秦太医大人说几句话,行吗?”
碧柔看一看秦太医,又看一看沐秋,眼睛很明亮,一脸笑嘻嘻,俏皮的跑到门里躲着。
沐秋明白,碧柔又在乱点鸳鸯谱,如果能说话,碧柔一定会用最美妙的嗓音开一句玩笑,“你们好好的,别吵架哦。”
可惜,那么美丽的声音只能留在记忆中了,就像去年凋零的花朵,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秦太医望着碧柔的背影,无奈的苦笑,走到沐秋身边,眼神很关切,“沐秋,你的脸色泛白,眼底有青色,没睡好吗?”
沐秋轻轻侧身,低着眉目,问的如此直接,“秦太医大人,衣冠禽兽受到惩罚了吗?”
冷风吹落残雪,秦太医的目色渐渐落寞,“我送给碧柔一盒银针和穴位图谱,不会再有人教碧柔针灸了。”
“如果不教针灸,教别的呢?”沐秋蓦然转头,盯着秦太医的眼睛,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昨天发生了什么,秦太医大人应该知道了,碧柔受了这种侮辱,皇城里真的没有讲理的地方吗?”
一句话,让人沉默许久,只有冷风回旋着落雪,染白了眉头。
秦太医不敢看着沐秋的眼睛,低着头喃喃念着,“白无求是世家承袭的太医,家里几辈数十人,服侍过七代君王,堂中挂着先皇御赐的金扁,一个太医能被晋封为正四品,千古难见。”
说过这些,秦太医默默无言,深深锁着眉头,依然不能直视沐秋。
许久以后,沐秋淡淡一句,“秦太医大人,婢女明白了。”
一瞬间,冬雾蒙住双眸,唇角凄然一笑,“碧柔是罪臣之女,一切都是活该,对吗?”
“沐秋!”秦太医深深吸足一口气,眼睛盯着脚下,“你想让我怎么做,纵火烧掉太医院吗?”
“秦太医大人玩笑了,纵火这种罪,只有罪臣之女才能做出来。”
沐秋低下眉目,微微屈膝行礼,“秦太医大人,婢女回去了。”
转过身,流下泪,匆匆逃离。
一瞬间,心如死灰。
原本以为可以依靠的人,只是如此,如此,如此而已!
今夜无眠,替碧柔委屈,也笑话自己天真,暗暗了决心,明天一定要去大理寺擂鼓撞钟,看看老天是不是真的没长眼睛?
清晨,沐秋换了一身素衣,脚步决绝,走出御膳房大门。
或许冥冥中的注定,居然见到了迎面而来的碧柔。
碧柔手臂里挽着一个包袱,孤独而华美,虽然没有锦衣玉服,没有首饰妆扮,却楚楚动人。
这些日子天天见面,却不知为什么仍然心酸,轻轻走过去,抱一抱碧柔,没出息的红了眼眶。
碧柔笑一笑,笑容有几分苍白,从小包袱里摸出一份新的宫籍,递到沐秋手里。
这份宫籍就是碧柔的命运,沐秋几乎不敢打开,颤颤的捧在手里。
碧柔翻开宫籍,指着那几个书写命运的小字——荣华殿。
沐秋不懂荣华殿怎样的地方,疑惑的看着碧柔的眼睛,却见到淡淡哀伤。
轻轻握着碧柔的小手,鼓足勇气的试探,“这不是一个好地方?”
碧柔点点头,又摇摇头,轻轻翘一翘唇角,笑容却这样凄苦。
点头又摇头,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心底猜测的时候,碧柔狠狠抱住沐秋,耳畔的声音艰涩又嘶哑,“沐,秋,想你。”
相互依偎的时候,传来引路小太监的催促,“楚碧柔,该去荣华殿了。”
碧柔依依不舍的放开沐秋,终于垂下珠泪,转身离去。
看着碧柔远去的背影,那么孤苦无依,沐秋愣了一会儿,急忙追过去,牵住碧柔的手,“碧柔,你告诉我,荣华殿到底是什么地方?”
碧柔轻轻一笑,似乎眼神叮嘱沐秋,要好好照顾自己。
既然从碧柔这里得不到答案,沐秋就放肆的拦住小太监,匆匆屈了膝,“司礼监大人,荣华殿究竟是什么地方?”
“是享福的地方。”小太监随口应付一句,又催促着碧柔,回头对沐秋阴邪的一笑,“小宫女,懂不懂规矩,哪有拜佛不烧香的?”
明白了,问路是需要花钱的。
沐秋立即摸出荷包,倒出里面所有的铜板,双手奉给小太监,“求求司礼监大人,好好照顾碧柔。”
小太监嫌弃的看着几枚铜板,转头狠狠喝斥碧柔,“快点走,别磨蹭!”
只因为钱少,所以又连累碧柔挨骂,听着屈辱的训斥。
沐秋咽下自责和委屈,又追上小太监,“司礼监大人,婢女……”
小太监一把打翻沐秋手里的铜板,狠狠的瞪过去,“你再敢阻挠本公公办公务,就用铁板子打你!”
沐秋无力的看着碧柔的背影,慢慢淹没在皇城的最深处。
沐秋不知道是怎样回的御膳房,只知道回来的时候,人已经木讷的像无知无觉的冰。
齐掌事见到了呆呆的沐秋,立即递了一杯热茶。
手心是暖的,心头却是寒的,沐秋轻轻看着齐掌事,“大师哥,荣华殿不是一个好地方,对吗?”
齐掌事没有对视沐秋的眼睛,微微叹一口气,“荣华殿里,都是年迈的和生重病的女人,那里被称作活死人墓园。”
活死人墓园,如此可怕的名字!
沐秋放下茶杯,眼神很执着,“为什么是活死人墓园?”
“因为几乎每天,每天……都能从荣华殿里抬出死人。”
齐掌事有一点犹豫以后,不再隐瞒这个可怕的地方,回答了沐秋的疑问,“进了荣华殿,就不许再出来了,因为皇宫担心出来的人会带着晦气和流疾。”
从死人堆里出来的人,当然会被认作是晦气,从病人堆里出来的人,当然也会被嫌弃。
这就是为什么荣华殿被称作活死人墓园,也是为什么进入荣华殿就休想见到光明。
“不会的,不会的……碧柔不会骗我的。”沐秋想起大梨树下曾经的诺言,“碧柔和我说过,十年以后,我们就能离开皇城。”
荣华殿里的每个人都很安静,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
这里总有一股檀香的味道,让人闻了心神安宁。
有人拜着佛像,有人抄写经文,有人望着天空,有人独自寂寞。
数不清一共有多少人,大多都是双鬓染着白霜的老女人。
这些女人将一生的青春都奉献给皇城,年华老去以后,才发现到头来孤寂一人,经历过的所有荣华都该还给皇城了。
碧柔安安静静地走进荣华殿,安安静静地到角落,已准备好了陪葬一生青春。
包袱里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有几本医书和一盒银针。
碧柔打开针盒,对照着穴位图谱,高高挽起袖子,用自己的胳膊试着针法。
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何必再与命运抗争,疼痛反而是最让人舒服的滋味。
天色渐渐黯淡,有人点亮佛像前的几盏油灯,人影被映的深深浅浅,像一桩桩枯断的树。
派饭的钟声响起,人们走向门前,领两只馒头和一碗清汤,颂上半本佛经,即将又过去万年如一日的今天。
碧柔擦干净胳膊上的残血,排在人群的末尾,来领今夜的口粮。
发放口粮的是两个小太监,他们是偶尔能走出荣华殿大门的人,也只是传个口信和搬搬扛扛。
小太监用丝绢遮着嘴,也许怕传染流疫,默默无声的分着粮食和打着菜汤。
轮到碧柔的时候,小太监多看了一眼,也许从来没有在荣华殿里见到如此年轻的少女。
当馒头递给碧柔以后,其中一个小太监蓦然瞪大眼睛,惊奇的唤一声,“楚碧柔!”
碧柔看着小太监的眼睛,觉得有几分熟悉,却认不出是谁。
小太监扯掉遮住口鼻的面纱,将脸凑进碧柔笑一笑,“楚碧柔,是我,小德子!”
小德子?
碧柔仔细辨认,慢慢点亮眼睛,真的是小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