牢笼内外,四目相对。
大理寺卿的目色犹如沉水,妄图看穿沐秋。
沐秋明眸淡淡,心中早已没有生死。
甚至,沐秋还轻轻低着眉目,悠悠一笑,“大人没有下一纸暗杀令,婢女感激不尽。”
“沐秋,你所在的地方虽然是监牢,却也在天子脚下。”尹正平深深端量着沐秋,随后长叹一口气,“既然你不肯说,本官自然认定,案情并不简单,需要多一些时日收录各方证词,然后……”
话说到一半,站在后面的女人轻轻拍了尹正平的肩头,然后转身离开监牢。
尹正平不再说下去,正了正头冠,也蓦然离开了。
牢笼前的书案被撤走了,一切又是空空。
沐秋退到牢笼角落,怎么也猜不出,能挡着大理寺卿说话的女人到底是谁?
从监牢走向大理寺有一段距离,尹正平放轻了步伐,跟着压低风帽的女人。
慢慢走了一小会儿,女人微微停步,婷婷侧首,“尹大人,风沐秋不能死。”
“下官明白。”尹正平皱着眉头,长长叹了一口气,似乎自言自语,“该如何不让风沐秋上公堂呢?”
女人听懂了,尹正平不是在自问,而是将烫手山芋扔到别人手里。
于是,女人轻轻掩嘴,婷婷一笑,“我在入宫之前,常听说书先生说,人在官门内,必定好修行。”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往往只说一半,话如果说透了,就失去了味道。
女人的意思很明白,沐秋越是在风口浪尖上,越不能横死狱中,否则,一定会引来无数的猜测。
有人不能承担杀人之手的罪名,哪怕是猜测也不行。
不让沐秋死好办,可是沐秋已经被打入大理寺的监牢,该如何不让她上公堂?
刚才试探了沐秋两句话,尹正平和女人都听明白了,如果沐秋上了公堂,一定会说出一堆事情。
而这些事情,是不可以见光的。
尹正平妄图将难题交给女人,女人却用了一句民间谚语给推回来了。
人在官门内,必定好修行。
官字两个口,一个是杀人口,一个是救人口。
做官的嘴歪一歪,就能杀一个人或者救一个人,怎么修行,全看做官的心情。
女人说完这句话,从袖子里取出一粒宝石,随手递向尹正平,“万岁爷说,这是大理国使者进献的猫眼石,我看不懂其中的奥妙,送给尹大人拿着玩吧。”
“这……下官怎敢……”
尹正平不敢伸手去接,女人却将宝石强塞到尹正平手上,然后婷婷而去。
猫眼石就躺在尹正平的掌心里,金黄而通透,闪着淡淡荧光。
“猫眼石,猫眼石……”尹正平暗暗念着,“只有一只眼睛的猫,还捉不捉老鼠了?”
监牢里的日子没有昼夜之分,每天浑浑噩噩的过活。
有的时候,沐秋甚至认定一生也上不了公堂,人一定会烂死这方牢笼里。
或许人生就是有许多陡峭,心里装满黑暗的时候,却又一次见到了光明。
尹正平这一次来牢房,没有带着座椅和文书案,只是提了一壶酒。
“留下一支火把,人都出去吧。”
大理寺卿下了命令,没有人敢质疑,果然只留下一支火把照明,其他人都退了出去。
尹正平取了两只杯子,斟满两盅酒,将一杯留在牢笼边,沐秋伸手就能取到。
“尹大人……”沐秋探出苍白的手,取了酒杯,低眉一笑,“婢女听说在被砍头之前,会有一餐饱饭,这是婢女的上路酒吗?”
尹正平将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酒杯悬空倒扣,淡淡一笑,“无论这杯是什么酒,至少没有毒。”
沐秋将酒杯凑近唇角,明眸闪烁,“谢谢尹大人赐酒,婢女无礼了。”
仰头饮下酒,犹如一束火线滑过喉咙,也呛也暖,让人眼角有泪。
尹正平又斟满了酒,这一次自斟自饮,也自说自话。
“尹某为官多年,从知县做到大理寺卿,奇怪的案子见了许多。”
沐秋指尖绕着酒杯,听着尹正平借酒说着心里话。
“官场浮沉,有几人善始善终?”尹正平苍白的一笑,又满饮一杯,“本想在今冬过去,就向万岁辞官还乡……垂钓江畔,荒度残年。”
说到这里,沐秋也幽幽叹息,如果爹爹能早一点这么通透,何有今日的下场?
再斟一杯酒,笑容更索愁,“沐秋,这件案子,却绊住了我的脚步。”
沐秋苦涩的一笑,轻轻说着抱歉的话,“婢女无心连累尹大人。”
“有意也好,无心也罢……”尹正平端起酒杯,眼睛望着沐秋,“请再进一杯酒。”
沐秋将酒杯探出牢笼,“婢女是罪臣之女,又犯了滔天大罪,担不起大人的请字。”
尹正平为沐秋斟了酒,终于将话头指向了案件,言词犹如浊冰一样凝重,“沐秋,你的案子,本官已经有了定论。”
沐秋轻轻蹙起眉目,“大人,婢女还未曾对簿公堂……”
“有些案子,不必上堂。”尹正平阻断了沐秋的辨词,兀自说下去,“楚碧柔打水时不慎坠井,你为了相救,本应当值时擅出御膳房,此案中无人犯罪……就是这样。”
仅仅两句话,就能平息如此大的案子吗?
沐秋愣愣的看着尹正平,苍白的摇摇头,“大人,无论碧柔是死是活,她身上的伤,并不是坠井能落下的伤。”
尹正平握着酒杯的手蓦然苍白,酒也洒出一些,“井中有枯枝和残冰,坠井时难免划伤。”
果然官字两个口,话还能这样说。
“大人,婢女纵火之事……”
“情急之下,你想用火烤干碧柔的衣衫……”尹正平紧紧低着眉目,不敢看沐秋的眼睛,狠狠喝了酒,“风沐秋,这是最好的结局,你还想要什么?”
是啊,碧柔无罪,我无罪。
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人人无罪,还想要什么?
沐秋无言相对,沉默许久以后,问的如此苍白,“大人,您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
尹正平又饮了两杯酒,醉眼看着火把,喃喃念着,“如果人不相信报应,在这个世道下,还有什么信念活着?”
如此可悲有可笑,官居大理寺卿的人,竟然也有这种感慨。
沐秋终于懂了,尹正平为什么要带着一壶酒进监牢。
有些话,如果没有酒,根本就说不出口。
“沐秋,饮了手中酒,我送你出监牢。”
饮或不饮,根本不由沐秋选择。
正如上不上公堂,也不由沐秋选择。
沐秋饮了酒,再次被呛出眼泪,看着尹正平取出牢笼钥匙,打开了无罪之门。
沐秋默默跟着尹正平,走出大理寺监牢,才知道现在已经夜深。
冬风盘旋,天地间白雪茫茫,依旧无星。
尹正平将沐秋送到大理寺监牢门口,将沐秋的宫牒还给沐秋,幽幽叹出一口酒气,“沐秋,据我所知,碧柔还在太医院……你明早必须回御膳房复职。”
碧柔……
提到这个名字,沐秋眼中瞬间蒙了春雾。
尹正平是刻意在半夜放了沐秋,只为了给沐秋一个能去探望碧柔的机会。
也许是沐秋舍命救碧柔,不惜纵火烧皇城的壮举,早已感动了天地。
沐秋立即跪在尹正平脚下,深深伏了一礼,哽咽的无言相对。
尹正平看着浑身冰冷的沐秋,想到了远嫁的女儿,本想脱下长袍为沐秋避寒,却终究忍住了。
狠狠叹一口气,决绝的转身离去。
沐秋目送尹正平的身影隐没在风雪中,立即转身跑向太医院的方向。
风很急,雪遮目,每一步都似踏在冰里,冻透心底。
艰难的踏着白雪茫茫,终于到了太医院门前,恨不能立即将碧柔抱在怀里。
沐秋急忙拿出宫牒,求着守门的御林卫,要见秦太医。
御林卫看了沐秋的宫牒,立即仔细的打量一番,然后目色里露出惊讶,“你就是纵火的风沐秋?”
沐秋读懂了御林卫的目光,做甜品的风沐秋没有人知道,烧皇城的风沐秋早已传遍了宫里。
沐秋微微屈膝,一刻也等不及了,“求大人通报秦太医。”
御林卫将宫牒还给沐秋,又上下打量好几眼,这才转身进了太医院。
已经多日未曾睡好的秦太医,收到通报以后,立即惊醒,顶着红通通的眼睛跑向大门口,见到了戚戚无言的沐秋。
本就瘦弱的沐秋,才几日未见,又更加苍白了。
此刻一身残雪薄冰,孤独立在风雪中,让人楚楚心碎。
秦太医立即脱下官袍,不由分说,强行披在沐秋身上,“你随我进来。”
沐秋跟着秦太医,七折八拐之后,进了一间小阁子。
小阁子里有火炉,外面是寒冬,这里是暖春。
秦太医将一支小凳子摆在火炉旁,“沐秋,你的冻伤未愈,快点坐下驱除寒气。”
“秦太医大人……”沐秋没有坐,直接问起心心念念的人,“我想见见碧柔。”
“碧柔……”秦太医背过身,给沐秋斟了一杯茶水,轻轻拒绝了,“现在你还不能见碧柔。”
“为什么?”沐秋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这种话居然是善良的秦太医说的。
瞬间,悲怆聚上眉宇间,“难道碧柔……”
秦太医仰头叹了一口气,那么萧索和黯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