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怎样愤怒与苦涩,梨芳当众将沐秋收入门中,这件事情已然成为定局。
顾掌事在众人的劝说下,虽然放下了棍子,但还是惩罚了碧柔,“这顿鞭子先给你记账,罚你三个月的守夜,如果有一点差错,要双倍还账!”
真好笑,罚什么守夜不守夜,自从沐秋和碧柔进了甘露阁,每晚都是最后离开的人。
耀武扬威以后,顾掌事转头踢开门阁,率先而去。
梨芳看着沐秋,唇角勾起丝丝笑意,“从今晚开始,你与我同吃同睡,我会将所有技艺传授给你。”
沐秋一直按着碧柔,生怕再次祸从口出,只有认命的回答梨芳,“谢谢师父。”
梨芳笑了,笑声里透着狂妄,震落了屋檐残雪,随后扬长而去。
官大半级压死人,虽然没有人敢当着梨芳的面说什么,等到梨芳走了以后,气不过的几位师傅悄悄安慰过沐秋,“这是小人得志,别和小人一般见识!”
“谢谢师傅们。”沐秋屈膝还礼,目光里都是感激,“刚才如果不是师傅们帮忙拦着,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人们互相说了一些温暖的话,终于散了,陆续去膳房吃饭,将一座空空的门阁,留给沐秋和碧柔。
碧柔皱紧眉头,目色悲苦,“沐秋……”
“碧柔,梨芳选我,就是为了激怒你。”沐秋得意的扬起笑脸,似乎胜利的人是自己,“我才不要她轻易得逞呢。”
的确,沐秋说的有道理。
梨芳选沐秋,只为了让碧柔跳出来,然后受到不能承受的惩罚。
如果沐秋不拜师,碧柔一定不可能平安无事。
也幸好梨芳拦着顾掌事的这场戏,有些演过了火候,再加上其他师傅趁机而上,这才暂时保住碧柔的平安。
“碧柔,如果梨芳选了你,我未必有你那样大的勇气,敢这么顶撞她。”沐秋淡淡一笑,说着轻轻安慰的话,“师父,徒弟,不过就是一个称呼,没那么在意的。”
“沐秋,你说错了……”碧柔说过不再流泪,眼角却蓦然湿润,“真正勇敢的人是你,你敢将自己送到梨芳手里。”
“无论如何,我们没有分开,不是吗?”
沐秋的笑容很浅很浅,映在碧柔的心底,很深很深。
下午一场风雪,老天将夜幕降下的很早。
宫里的所有单子都做完了,总算能偷得一时清闲。
风高夜黑时,梨芳回了阁子,对沐秋扬起眉目,“徒弟,此时开始,我要传授给你技艺,随师父来吧。”
碧柔瞪着梨芳,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沐秋挡在后面。
沐秋走到梨芳眼下,规矩的低顺着眉目,不言不语。
梨芳转身踏出门外,碧柔终于忍不住追过去,将沐秋挡在身后,“你要带沐秋去哪里?”
“你是什么身份,你管得着吗?”梨芳转头,狠狠嘲讽,“师父教徒弟,都要到没人的地方秘密传授,你要是敢跟着,想想双倍的鞭子吧!”
沐秋反身拦住了碧柔,狠狠使着眼色,嘴中却说着无情的话,“碧柔,不许你对我师父无礼。”
任人摆布,无力反抗。
自从踏入皇宫,这似乎已是不能更改的事实。
风雪之下,命运茫茫。
沐秋默默跟着梨芳,出了甘露阁,拐了许多弯角,到了一间柴房。
这间柴房很破旧,也不知道是哪间阁子的,似乎经年没有人打理,估计早已经被弃用了。
梨芳推开柴房的门,点燃一盏油灯,脸色在灯影的摇曳下,似人似鬼,如妖如魔。
“徒弟,这是师父传授给你的第一课。”梨芳指着地上一只坛子,悠悠的笑着,“豆子,是做甜食不可或缺的食材,所以你要学会认清各种豆子。”
说完莫名奇妙的话,梨芳一脚踢翻坛子。
坛子滚落在地上,吐出数不清的豆子。
红豆,绿豆,花豆,黑豆……混杂在一起,崩落满地。
“这里有三十斤豆子,你要按别类给分清楚,明天早晨我来过称,如果短了一两,你就挨一板子。”梨芳将油灯放在地上,眼神里有说不出的得意,讥笑着反问,“这对你来说,并不算难吧?”
果然,跑不出这种小人套路,只会以势欺人而已。
沐秋不必回答,轻轻蹲下,开始分拣混杂的豆子。
“徒弟,没人教过你如何尊师重道吗?”梨芳冷冷的俯视着,言词如刀,“师父传授技艺,徒弟应当跪领。”
沐秋凄然一笑,本来蹲着的身姿,转而为跪,双手在冰冷的地面上收拢散落的豆子。
废弃的柴房四处透风,今夜风雪无情,屋子里居然比外面还冷。
梨芳满意的看着沐秋,等到有微微寒意时,才轻轻打一个呵欠,“天冷想睡觉,师父先回去小睡一会儿,就不陪着徒弟了。”
说完冷嘲热讽的话,梨芳狠狠抻了一个懒腰,“等我睡醒了,就回来看你,该跪要跪好,别让我挑出差错。”
沐秋依然不言不语,任凭梨芳自说自话。
阴损的人带着卑鄙离去了,沐秋只能听从摆布。
膝下残雪薄冰,豆子随风而动,指间渐渐麻木,冷风吹进了骨头。
三十斤豆子,恐怕徒徒一夜,也不可能分拣清楚。
夜半时,残风响,如同悲怆的曲调。
沐秋搓搓冻僵的双手,捂在小脸上,却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手脚冰冷,心也冰冷。
皇城里的一切都冰冷,对于罪臣之女而言,恐怕永远没有春天。
从夜幕初临到淡薄天明,跪爬了一整夜,总算分拣好了能找到的豆子。
每一种豆子都被收进一个包袱里,而包袱皮,却是用沐秋撕碎的外衫而做成的。
熬了整夜,人已冻僵,木讷的站不起来,膝下早已残血成冰。
等了许久,望望东方,天色已经透亮,却见不到梨芳回来。
灯油早已干枯,如果继续留在这里受冻,恐怕性命也会干枯。
沐秋忍着钻心疼痛,狠狠搓着手脚,终于能将将起身。
随后,沐秋将包袱绑在手脚和腰上,拖着僵硬的身体和三十斤豆子,走向去往甘露阁的路上。
心已风干时,脸上没有泪,没有经历过悲惨的人,永远不懂这种滋味。
此时正是御膳房里开始忙碌的时候,各个阁子的人都在纵横穿梭着。
当偶尔的目光看到沐秋时,一定会被惊吓到。
所有人的表情,如同见到一只鬼魂在游荡。
这是哪间阁子里的宫女?
浑身惨白,膝盖流血,外衫破裂,手脚上捆着什么东西?
沐秋的眼睛苍白,似乎见不到这些目光,只顾走向甘露阁,脚下只能一寸一寸的挪。
“快!快!去找督事大人!”惊愕之时,有人大声喊叫着,“要出人命了!”
这句喊声,似远似近,沐秋也许听到了,也许没知觉。
走着走着,膝头越来越软,终于摔在冷硬的地上。
沐秋在栽倒之时,只记得豆子散落一地。
一夜之苦,竟然这样荒废了。
伸出无力的手,想收拢起豆子,却是眼前一片黑幕,随后无知无觉。
如果就这样死去,并不算不听父母之言吧?
虽然不能活下去,却做了善良人。
爹爹,娘亲,女儿尽力了。
十五芳华,如同堪堪一梦。
这一梦,不知沉睡了多久,恍惚之间,听到过几句撕心裂肺的言词。
那似乎是碧柔的声音。
碧柔的声音很美,一听就知道是她,哪怕在撕心裂肺时,也如同歌谣。
“他们杀了沐秋,我也要杀了他们!”
碧柔,你真勇敢,在我的梦里,依然是英雄呢。
只是,你要好好的活着,必须要懂进退,我们是罪臣之女,不受欺负就算好的了,怎么敢杀人呢?
杂七杂八的声音都在劝着,“碧柔,放下刀,你不要命了吗?”
对了,对了,好心人,你们劝住碧柔……沐秋谢过了。
然后,似乎还有秦太医的声音,那个眉目清秀的郎中。
“能不能活命,要看老天是否眷顾。”秦太医似乎很生气,读书人也有发脾气的时候,将桌子拍得山响,“这件事情,没有这么轻易就算了,至少在我儿,完不了!”
过了许久,还有讨厌的声音响起,应该是顾掌事,“如果真死了,该怎么呈报呢?”
更讨厌的声音,似乎是梨芳,“就写……体弱多病,命里该然。”
真无聊,谎言撒到死人身上,真当世间没有报应吗?
这场梦,为什么没有爹爹和娘亲?
你们才是我最挂念的人啊。
一睡似乎千年,乱七八糟的梦过后,浑然一身疼痛。
无力的睁开眼睛,见到了模糊的碧柔。
这……真的是碧柔吗?
才一夜未见,竟然瘦了那么多,红唇没有颜色,眼睛肿的像酸杏子。
“沐秋,沐秋……”碧柔瞬间落下泪水,回头几声凄厉的哭喊,“秦郎中,秦郎中——”
“碧柔……”沐秋觉得自己在说话,却听不到自己的声音。
轻轻抬起身,擦拭碧柔的泪珠,笑容一定很苍白,“你说过,不再流眼泪了。”
碧柔轻轻攥着沐秋的手,怕弄疼了她,泪珠断了线,哽咽的句不成句,“沐秋,沐秋……”
只记得,碧柔一直念着沐秋的名字,似乎想要念到永远永远。